父親說:“你和你媽一樣,不肯做的事就‘軟頂著’?!?/p>
母親常說“父母養(yǎng)其身,自己長其志”,她很清楚所處的時代給女人
帶來的局限,生了大哥后就一直說要生個女兒“扳扳本”,意思是爭口氣。
我生下來,臉上一大塊胎記,又憨傻十足,母親的愿望傳為笑談。大人笑
我傻時就說:“你媽說要生女兒替她扳本呢!”稍后長大,也算漸漸不太
難看了,逢人曲意討歡心說她的女兒好看,母親就添一句:“她皮膚一點
不好?!蔽矣袝r插嘴道:‘父母長其身’不關我的事。”但還是覺得很尷尬。
“,日前翻大學時的日記,不止一處說要努力,要為母親爭氣。好生奇怪,原來求學時代上進的根源不是共產(chǎn)主義理想,不是當時受的英雄教育,而是我母親?!白约洪L其志”也不盡然,我僅有的一點好德性都來自父母,尤其是母親。
憂患歲月
除了那些勇敢﹑大無畏者,人凡經(jīng)歷太深的苦難,都不愿再看悲情文
學﹑電影;更不愿去細細咀嚼,孜孜回顧以往,觸動內心深處凄慘的一角。
但如果我完全避開令人心酸的記憶,跳過十八年來母親和她的家人沉痛的
付出,這篇記述就太不真實了。
母親生性多愁善感。我常取笑她說,如果十件事中有九件值得高興,
你一定不去想它們,而只心憂憂于令你不開心的一樁。不幸母親生逢憂患
不停的年月。她病倒后兩年多,“大躍進”開始了,大家正常的生活秩序
完全打亂。學校里取消星期日,晚上一定要進學校上晚自習。我有許多家
務和照料母親的雜事,母親說我忙得“小頭發(fā)不沾身”,形容忙得跑來跑
去頭發(fā)都飄了起來。母親心中為她的病身拖累兒女十分不安,又替我們的
身體擔心。
家在云之南
發(fā)燒一樣的社會,體溫越升越高,學校也不上課了。學生們連夜“行軍”去附近安寧縣“大煉鋼鐵”。我一生沒有走過這么遠的路,何況還背著行李。走到下半夜,很多時候在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機械而極不舒服地磕磕絆絆。最不堪的時刻是前面看見燈光點點,以為有救了,走到面前原來只是路過的又一個村莊。眼淚自行淌下,同時也慚于自己經(jīng)不起考驗。好些天以后,和一班女生在一起干活,我坦白說“行軍”的那夜我哭了,每個人都附和說“我也哭了”,才令我釋然許多。在安寧縣住了一個多月,接到母親的來信,這是我第一次離家,也是第一次接母親的信。母親在信上說,現(xiàn)在由景和每天替她倒痰盂(即母親的大小便)。我想像著小小的弟弟捧著痰盂走下三樓﹑穿過大院的樣子,止不住心中的酸楚,于是大哭起來,哭了許久,哭得兩手發(fā)麻?,F(xiàn)在我知道哭久了身體的反應是怎么樣的。我小時候常???,多半是和景泰打架或有小小傷心事,我喜歡靠在折成四方形的被子上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那種感覺真舒服。這一回卻是少年人痛惜弟弟﹑掛念媽媽的眼淚。
我們每天勞動六小時,睡四小時,再勞動六小時,再睡四小時。十多歲的中學生每天做用鐵錘將石塊打碎的粗重活,很苦很累。大概又因為睡不夠,隨時想哭。一天在河邊洗腳,有個同學說聽大人講大腳趾長的媽先死,二腳趾長的爸先死。我看看自己長長的大腳趾,想到躺在床上的母親,便哭了起來。七八個女生,有的想起將先去世的媽,有的傷心會早走的爸,大家一齊坐下,失聲痛哭。
“大躍進”之后,便是中國農村的大饑餓,城里人每月每人供應一定數(shù)量的米﹑老蠶豆﹑菜油,不夠吃也餓不死。舅舅托香港友人楊正光先生定期寄豬油罐頭給在昆明的親戚,像是救命甘露。除了整天覺得嘴饞,缺少食物倒不是太難擔待。隔壁住著宋伯伯一家,每個星期日天未亮就全家動員起身去排隊買什么吃的。我們家的人睡完懶覺起來,一人捧著一本小
家在云之南
說“充饑”。母親最易進入角色,悲慘的書她的心臟受不了,普普通通的
一點悲歡離合都會讓她眼淚汪汪,傷感數(shù)日。
象征營養(yǎng)嚴重缺乏的水腫病也在城市人中出現(xiàn)了。醫(yī)生來學校檢查,
發(fā)現(xiàn)兩例:校長和我。檢查的辦法極簡單,用大拇指對著腫脹的腳背按下
去,一個坑久久不平復的,便是患者。其實腳背腫得亮光光的,檢查已是
多余。我們被收容到臨時用護士學校改建的醫(yī)院,主要的藥品除維他命丸
外,還有人造肉,干香干香的不知如何造出來;糠麩餅,加了一點糖,不
易下咽,仍覺得美味;小球藻飲料,令我反胃,就像叫你喝下綠陰陰的一
杯臟水。吃飯時煮黃豆任取。我吃飽黃豆,把糠麩餅省下來,每晚偷跑出來,
拿回家去給兩個弟弟享用。醫(yī)院就在家附近,倒也方便。那時正值期中考,
水腫病住醫(yī)院不需要考試,正中下懷。不過那學期班里來了個北京轉來的
新生,是我的競爭對手。不參加考試也失去和他一爭高低的機會,憂喜參半。
歷來為子女健康憂心忡忡的母親,為我的病何等心焦。兒女有病有痛,
有艾有怨,都去母親那里尋求呵護與撫慰。母親為兒女的擔憂,所受的煎
熬卻是我當年體會不到的。
十八年中該記的事實在太多太多,令人難忘的大事之一是我考大學,
在三百多名畢業(yè)生中名列前茅,卻因政治原因不被錄取。我只知道哭,母
親不停地勸我:“妹妹,怨命嘍!”我沒有看見媽媽掉淚,一定是她等我
睡著才允許自己替愛女傷心。第二年政治風向改變,我考入云南大學。當
時一心要報考清華﹑北大的物理系,事后想到也許是命中注定,要我留在
昆明上學,要不然母親恐怕等不到我大學畢業(yè)了。
“文革”幾乎給每個家庭帶來打擊和災難,我們家也不例外。爸爸首
先被關到牛棚,景泰也不在家,我下鄉(xiāng)后就只剩母親和十七歲的景和了。
母親的病已更重,肝臟開始硬化,母親不時拍拍她因腹水脹大的肚子,笑
著說:“看我是不是懷孕五個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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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軍墾農場之前,母親勉強從病床上坐起來,仍然坐得那么直。
1967年,大學生被送到鄉(xiāng)下的軍隊農場受“再教育”。那時根本不知
道何時再能回家,回家時母親是否健在。我出發(fā)的前一晚,和母親掉頭睡
在她的大床上。母親以為我睡熟了,緊緊抱著我的腳,我怕她知道我還醒
著,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天明。我們在軍隊農場田里做活受嚴格管制,不
準回家探親,我和母親每周彼此交換一封信,大家都報喜不報憂。約一年
后,我實在太掛念母親。若受天神啟示,我一連兩天不吃飯,第三個早晨
昏倒在床邊。管我們的軍官準我去縣城看病。站在貨車車廂上,風迎面吹
來,體會到出牢房一般的自由。到縣醫(yī)院,我哀求醫(yī)生助我回昆明去看母
親。他通情達理地給了我一周的假。我立即坐火車趕回家,媽媽見我瘦得
變了樣,自然心酸,我還是那句老話“不怕”。
那年母親見到我初戀的男友,欣慰不已。一切都符合母親的愿望,最
欣賞他對我十分體貼。她甚至說夢中見過此人,從來知道我將遇見的人正
是如他一般。歡樂不久變成憂愁。他的家人為了他的事業(yè)與政治前途,不
同意他去娶一個“社會關系復雜”的女子。我們苦苦掙扎,還是以分手告
終。我怕母親傷心,不愿對她道明真相,只裝作一切如舊。幾個月后一個
靜靜的下午,母親對我說:“你從不喝酒,那天喝了許多,我知道你們分
手了?!敝笱a充她一輩子對我說過無數(shù)次的那句話:“心有天高,命有紙薄。
妹妹,怨命嘍!”這以后母親從未對我提過男朋友﹑婚嫁這類事。到母親
去世前,我已經(jīng)三十歲,應了我三歲時大人取笑我的話:“嫁不掉”。親戚﹑
朋友都替我發(fā)愁,或熱心張羅,介紹男友,但母親從來連一句暗示的話也
不說。我和她處境兩樣,卻一樣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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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我。
1971年離開軍墾農場,被分配到征江中學教書,此時母親的病已相當嚴重,遲遲不成熟的我,也才開始懂得多些體貼母親。學校離昆明六十公里,離縣城五公里。每星期五晚上或星期六我便站到校門的公路上,提著一籃子雞蛋和別的土產(chǎn),“堵”順風貨車回昆明。那個時代真安全,或者我的運氣太好,從來沒出過什么事。當然不是每位司機都會好心停下來。如果他們看得見我含著的眼淚,聽得見母女彼此的呼喚聲,一定會停車的??上Р皇恰=?jīng)常是一輛輛車駛過,一次次失望。有時等到天黑定了,只有回去,明天清晨再出來碰運氣。我最清楚早晨的陽光是怎樣把路邊茉莉花上的露水一點點吸干,稻田里的霜花如何化成水?!耙沁@個星期回不成家,誰替媽媽洗澡?”
生命的最后幾年,媽媽受的罪會令一般人只求擺脫軀殼,永遠解脫。但是她有一個要活下去的重要動機:我和景泰都在縣城工作,昆明病重的母親是我們有可能獲準返回故鄉(xiāng)的唯一理由。
多年病臥,她全身的骨骼﹑肌肉都開始疼痛,病的發(fā)作也更頻密。夜深人靜,她的哼吟令我心揪。十八年來我習慣用一個方法去乞求她減少痛苦。當她每哼一聲,我就開始數(shù)數(shù)“一﹑二﹑三﹑四……”哼第二聲又從頭數(shù)起,一邊求上蒼讓她每次哼吟的間隔拉長,讓她的痛苦漸漸縮短,可以安睡。我也不停地搓她的小腿,捏她僅有的一點點肌肉,徒勞地希望緩解她的痛楚。我和兩個弟弟,被鄰居用來做孝順的榜樣,以教訓他們的孩子。不要以為我是標準的孝女,當年為了追求所謂“進步”,體會不到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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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比那些表現(xiàn)自己“積極”的活動一百倍地需要我,失去許多可以陪伴她
的時光,令我終生后悔。
也有可資記錄的快樂事件。大哥娶得賢妻,帶兒女回來探親,媽媽一
下病除了一半,人也精神了。他們雖走了,天倫之樂的回憶仍伴隨母親,
久久不散。1971年,我們被父親的單位從宿舍趕出來,全家擠到一間借
來的房間里。幾張床和一張桌子,勉強塞進去,其余家具寄放到親友家中。
這一年姑媽﹑姑爹從上海來探親,令母親大喜過望。所有人睡在一間房里,
對久別的親人何嘗不好?姑媽與媽媽很有緣,那個時代關山阻隔相見何其
難矣,上次見面已是四十年代初,我尚未出世之時,姑媽姑爹逃難回昆明。
日本飛機來炸,有時一天有幾次空襲警報,大家要疏散到郊外,稱“跑警報”。
母親心臟不好跑不得,姑媽懶動彈,父親是天生的樂觀主義者,大概認為
昆明炸平了,炮彈也落不到他們頭上。別人應警報聲撤離,兩對年輕夫婦
在空城中玩牌作樂,很是開心。姑媽細腰豐臀,她那曲線夸張的旗袍晾在
院子里,母親在上面貼張字條道:“要看大屁股的這里來”,不料這句話爾
后報應在她女兒身上。
不能不信命運與人生的巧合。1973年,母親兩大心愿了卻了。春天
三舅從美國回來探親,蘇家十一姐弟除了在臺灣的大舅﹑美國的七姨,
二十八年中首次團聚。同年五月端午母親的生日,我們邀約了許多親友同
慶。晚飯后我彈三弦為媽媽唱歌,還和她合唱《我的家庭》。多年來首次
的歡喜聚會也成了告別儀式。7月我調回昆明,媽媽坐起來連聲說“終于
盼到這一天了,終于盼到了”,她心里大概也輕松地說“我終于可以走了”。
1973年 11月 11日,住在我們家的三奶替媽媽煮了酸辣餛飩。我上樓去
母親房中收碗筷,她模仿前些年回來探我們的三歲侄子的語氣,用東北話
說:“可好吃,可好吃,太好吃了。”不一會兒二舅來看望她,見她已昏迷。
幾句歡快的戲語,是母親一生最后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