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病患者離開自己的病房到精神病人房區(qū)只不過出自于好奇,因為他們每天都巴望著發(fā)生點聳人聽聞的事情,借以克服令人窒息的無聊,或者驅趕頭腦中與死亡的糾纏。我確實沒有弄錯,每當我離開肺病房區(qū)朝精神病患者走去時,我都心滿意足,不管你在哪兒看到他們,他們都在搞些花樣。也許以后在別的什么文章里我再大膽地描寫精神病科的種種狀況,我是見證者。現(xiàn)在我坐在恩斯特病房前的長椅上想,我得再等上整整一周才能再次進行到路德維希病房的嘗試,顯而易見今天我只能從這里返回赫爾曼病房了。我坐在長椅上觀察小松鼠,它們在這巨大的園子里,從我這角度看這園子似乎大得無邊無際,飛速地跑來跑去,敏捷地爬到樹上面去,然后又跑下來,似乎只有惟一的愛好:到處去叼肺病患者丟在地上的一次性紙巾,叼著它們跑上樹。它們嘴里叼著紙巾到處跑,直至黃昏后,人們還可以看見來回急馳的白點,那是它們嘴里叼著的紙巾。我坐在那兒,很受用地看著這種景象,種種的聯(lián)想油然而生。這是六月里,病房的窗戶都敞開著,病人們咳嗽著從窗戶里出來,循著以對位法巧妙設計合成的旋律,進入剛剛降臨的暮色之中。我不想過分挑戰(zhàn)護士小姐忍耐的極限,站起身來,回到赫爾曼病房。我想手術后我的呼吸狀況的確是改善了,的確可以順暢地呼吸了,可是我的疾病治好的前景仍然渺茫,可的松這個字眼,以及與此緊密相連的療程,總讓我心情變得沉重。但我整天不一定就都是毫無希望的沮喪。早晨我是帶著這樣的心情醒來的,可我試圖擺脫它,快到中午我就做到了這一點,下午沮喪的情緒又侵襲了我,傍晚它復又消逝,當我夜里醒來時,它當然又肆無忌憚地主宰了我。我想,既然醫(yī)生對待那些我目睹死去的人,完全與對待我一樣,跟他們說同樣的詞語,進行同樣的談話,開同樣的玩笑,那么我的前景跟那些已經(jīng)死去的人相比,也就不會有什么兩樣。他們在赫爾曼病房悄然死去,不為人注意,沒有叫喊,沒有呼救,常常是全然無聲無息地就走了。一大清早他們空出的病床就放到了走廊上,更換鋪蓋罩套,準備給下一個病人。護士小姐們管自微笑著做著事情,并不理會我們從旁經(jīng)過看到了這一切。有時我想,為什么我要在本該我走的路上停住,為什么我不像其他人一樣,順著這條路走下去?為什么竭力睜著眼睛不想去死,為什么?當然直至今天我依然經(jīng)常問自己,屈服,放棄努力豈不更好,那樣我肯定在短暫的時間里就會走上我的道路,幾周里便會死去,對此我敢肯定。但是我沒有死,仍然繼續(xù)活著,到今天還活著。我的朋友保爾住在路德維希病房時,我正好住在赫爾曼病房,我開始住進醫(yī)院的那段時間,他不知道我住院了,有一天我們共同的朋友伊麗娜的多言多語將這個消息泄露了,伊麗娜交替著探望我們倆,我將她看成是帶來好運的人。我知道,多年以來我的朋友總是數(shù)周或數(shù)月住進施泰因霍夫,每次又都出來了,所以我想我也一定會出去,盡管我們倆的情況區(qū)別很大,絕對不能同日而語,但我自以為我就在這里待幾周或幾個月,然后如他一樣就也會出院。這想法說到底并沒有錯。四個月后我終于離開了鮑姆加特山,我沒有像其他一些病人那樣死去,他也早就出院了。在從恩斯特病房到赫爾曼病房的路上,我的確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死亡。我不相信我能活著從這里出去,我在這里所見所聞太多,足以讓我心中對能活下來不抱任何一點希望。黃昏并沒有如所想的那樣讓我好過些,心里反而倍感難過,幾乎無法忍受。值班護士小姐質(zhì)問我,讓我清楚我對自己如何極其不負責任,我的行為簡直是愚蠢的罪過,之后,我倒在床上立刻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