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一聲不吭,可顯而易見,隨著這個瞬間,一切追趕都停止了。望著他們的背影,我心想著那一伸一屈的兩腿和拖拖曳曳的步伐:比起我來,他們還要走好遠啊。而在距離中,一種親密的感覺油然而起——在自己村子里,對那些鄰居的孩子從來沒有產生過這樣的感覺。因此,后來接著在時間距離中,這群胡姆查赫孩子亂作一團跌跌撞撞,卷得塵土飛揚,聲嘶力竭的吼叫讓恐懼傳向四方。這一切變成了一個舞蹈和跳躍的隊列,而今依然在童年的鄉(xiāng)間大道上揚長而去,猶如一群部落成員,沒有別的目的,就是要在這個圖像中存在下去。(事后我自然渾身都打顫,久久地在草地上無法挪動身子。我靠在那兒的木頭奶站上,默默地背誦著那些數(shù)字。)
相反,要對付我的第一個敵人,卻什么招也沒有了。他是鄰居的兒子,白天挨母親打,晚上挨父親揍,一天到晚,沒完沒了。(我在家里從來都不會挨打,取而代之的是,父親生我氣時,常常就在我眼前自個兒不是捶胸,就是打臉??筛猩跽撸麜站o拳頭,狠勁地捶打自己的額頭,直打得他不是踉踉蹌蹌地向后搖晃,就是雙膝跪倒在地??墒俏腋绺缇筒煌?,盡管他只有一只眼睛,可是據(jù)說他不光是挨打,而且常常整個下午被關在屋后的地下室里。在這個用來儲藏土豆的地下室里,我哥哥只要一閉上那只獨眼,無疑要比他睜著那只眼時看見的要多得多。)我那個“小敵人”——相對那個后來的“大敵人”,我現(xiàn)在這樣稱呼他——可是不會動手的。盡管如此,他一下子就成了敵人,一眼就是了,好久什么都不用再說了,甚至連再看一眼都用不著。沒有習以為常的吐舌頭,吐唾沫,使絆腿。兒童敵人不用聲明,僅僅就是懷有敵意。他的敵意會爆發(fā)為突然襲擊。
有一天,教堂里在朗讀新約四福音書,大家都站在那兒。這時,我覺得膝窩后面挨了輕輕的一擊,幾乎只是沒有使勁地撞了一下,可是卻足以讓我支撐不住。我轉過身去,看見那個家伙在獨自出神。從這個時刻起,他就再也沒有讓我安寧過。他不打我,不扔石塊,也不罵我——只是堵住我的去路。只要我一出門,他就跟在身旁。他甚至闖到家里來——在村子里,小孩去鄰居家串門,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擠著我的身子,一點也不顯眼,平常誰也發(fā)現(xiàn)不了。他從來都不會動手;他所做的一切,就是用肩膀輕輕地頂你(甚至連踢球時的沖撞都說不上),看上去,仿佛他要友好地向我說什么悄悄話似的。而事實上,他要把我擠到一個墻角去。然而,他通常壓根兒都不會碰我一下,只是故意學著我的樣子。比如說,不管我去哪兒,他就會沖出灌木叢,跟在我身旁,學著我的架勢舞來弄去,同時邁起腳步,以同樣的節(jié)奏甩起手臂。我一跑起來,他也跟著跑;我一停住步,他也跟著停下來;我眨一眨眼,他也跟著眨。此刻,他從來都不會看著我的眼睛,只是打量著它們,就像其他身體部位一樣,目的是盡可能早地捕捉到每個動作的苗頭來重復它。我常常試圖使他對我的下一步行為產生錯覺,故意朝著錯誤的方向接著又迅速掉頭轉向。然而,你永遠都不會騙過他。他以這樣的方式與其說是學著我的樣子,倒不如說使我黯然失色,我成了自己影子的俘虜。
平心想一想,他或許只是討厭。這種討厭勁久而久之自然會變成一種敵意,攪得你永無寧日。那個家伙始終與你形影相隨,即便他本人不在我身旁。每當我高興的時候,立刻又會失去這種興致,因為我在思想里看到它被我的敵人模仿,而且這樣被否定了。其他生存感受——自豪、哀傷、憤怒、愛慕——同樣如此:在影子游戲中,它們立刻就會失去其真實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