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他也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只要他離家久了,不論是去城里,還是獨自待在林子里或者田野上,她每次都會逼著他說:“你說吧!”可是一到這時候,盡管他事先還經(jīng)常進行演練,卻來都沒有順順當當?shù)叵蛩龜⑹鲞^,至少在她患病前如此;你事先不用問他,他倒會娓娓道來——當然往后需要那些恰如其分的插問。
而我眼下在火車站前發(fā)現(xiàn),從那個女朋友出現(xiàn)以來,我已經(jīng)在默默地敘述著這一天了??晌医o她敘述了什么呢?既沒有意外變故,也沒有不尋常的事件,而只是些平平常常的過程,或者僅僅不過是一個景象,一片噪聲,一種氣味。街對面那個小噴泉的水柱,那個報亭紅色的閃光,那些載重汽車噴出的尾氣:在我默默無聲的敘述中,它們都不再是獨立的東西,而是相互交融在一起。這個敘述的人根本就不是我,而是它,是經(jīng)歷本身。在我內(nèi)心深處,那個默默無聲的敘述者是某種超越我的東西。這時,它的敘述所針對的那個姑娘變成了一個永不衰老的年輕婦人,就像這個二十歲的年輕人一樣,他在自身發(fā)現(xiàn)了那個敘述者,也成了一個沒有年齡的成人。我們面對面站著,恰好齊眉高。因為齊眉高是敘述的標尺!我打心底里感覺到那深深柔情的力量。而它對我來說則意味著:“跳躍吧!”
在耶森尼克泛黃的工廠天空上,閃爍著一顆星星,獨自構成了一個星像。一只發(fā)紅的甲蟲飛過下面街道的煙霧。兩節(jié)車廂砰的撞在一起。那家超市里,清潔女工已經(jīng)接替了收銀員。一個抽著煙的男子身著內(nèi)衣站在一幢高樓的窗口前。
我精疲力竭地坐在火車站的飯店里,就像經(jīng)歷了一次艱辛的勞頓,守著一瓶當時在南斯拉夫取代了可口可樂的深色甜飲料,幾乎直到午夜時分。同時,我一點睡意也沒有,跟在家里的那些夜晚如此不同。那些時候,不管是在村子里,還是在寄宿學校里,或者在城里,我總是一再犯困,每每掃大家的興。我惟有一次被帶去參加舞會,居然也睜著眼睛睡著了。每到新年來臨的最后時刻,父親總是竭力拿玩牌來不讓我睡覺,可也徒勞無用。我思量著什么東西會讓我如此清醒呢,不僅僅是這個異鄉(xiāng)他國的緣故,而且也少不了這個餐廳;要是在一間候車室里,我勢必很快就要犯困的。
我坐在一個用栗色木板裝飾的隔間里。那一個個隔間猶如一長排座位。我身前是一排排站臺,一片燈火通明,向后遠遠依次排列;身后是那條同樣燈火通明的長途干線,一片片住宅區(qū)里亮著燈火。這里滿載的小車和那里滿載的火車依然縱橫交錯,川流不息。我看不見那些旅游者的面孔,只是一個個影子。然而,這些影子是通過一張反射到玻璃墻上的面孔觀察來的,那就是我的面孔。憑著這個使我顯得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映像——只有額頭、眼窩、嘴唇——我便可以幻想著那些影子,不單是那些行人,而且還有那些高樓大廈的居住者,他們時而在房間里穿來穿去,時而又坐在涼臺上。這是一個輕松、明亮和清晰的夢。在這個夢里,從所有那些黑乎乎的人影中,我都在想像著友善的東西,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不友善。老人像老人,情侶像情侶,家庭像家庭,孩子像孩子,孤獨者像孤獨者,寵物像寵物,每個個體都是整體的一部分,而我連同自己的映像都屬于這個人群,我在不停地、溫和地、冒險而泰然地漫游過一個夜晚時想像著他們,連那些睡眠者、病人、彌留者,甚至故去的人都一起走進我的想像里。我站起身來,想認可這個夢。然而,它惟獨被那個國家的總統(tǒng)的巨幅畫像擾亂了。畫像就掛在餐廳中央,柜臺上方。鐵托將軍身著掛滿勛章的鑲邊制服的形象顯得十分清晰。他站在一張講桌前,向前傾著身子,緊攥著的拳頭立在桌上,一對炯炯有神的眼睛俯視著我。我甚至聽到他在說“我認識你”,而想要回答說:“可我卻不認識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