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騰制最初的形態(tài),是由于獵取對象物的具有共通性的各生產(chǎn)集
團的聯(lián)合,用來抑制集團間食用的分配的矛盾的。
圖騰制是原始公有制和氏族制交替期間的過渡階段。圖騰制的低
落與衰退,并不是機械的走向滅亡,反之,是有機的走向轉(zhuǎn)化。并且,終
至形成后期的各社會階段的圖騰藝術(shù),用來說明古代的生產(chǎn)社會的風
習了 。 。
在黃河 的北 岸,漁 民生產(chǎn) 集 團的 圖騰 藝術(shù) 的殘 存物 是“梢
公"?!夜谶@里是一種管理漁撈生產(chǎn)的神祗。“梢公上馬傳下
令,忙了手下眾弟兄 !"他們這樣的形容他們的神靈,并且在這里傳達
了他們勤勞的活動的一切誠敬。
在每個“梢公”的寶座前,都有這兩副對聯(lián)的張貼?;蛘呱陨缘谋?/p>
變異了,寫成下列的樣子:
梢公上馬云里站,
眾位弟兄把令傳。
梢公大怒一聲喊,
風 陵 渡 0 6 7
兄弟齊心把令傳。
南行八百西涼界,
北下三千米糧川。
把梢公的權(quán)威做了一個樸質(zhì)的夸張,在這里得到了緊張的呼吸和
生產(chǎn)工作的感激。而梢公呢? 這個粗笨的家伙,它是全不理會他們的
感情的,它自己本身就是兩根呆頭呆腦的木頭。它像兩把銹壞了的吳
王刀似的,交叉起來,登在一張廢船上面。前邊用粗糙的三根柳木作成
一個門形,上邊掛著幾個鐵鈴鐺,在渺遠的風砂吹過的時候,便交互的
發(fā)出當啷當啷的響聲,使這悲哀的河道更顯得遼闊哀愁。鈴鐺上邊的
平梁上,立著一個象征風雨的水瓶和兩個代表道教的祈禳法力的鐵色
的葫蘆。大槳的后面,用幾張灰色的草席圍籠起來,里面安放些纖繩、
鐵矛、篙棒和一些水行的用具。這一切的草席圍攏起來的東西,便成了
一個隨時的漁具的儲藏所,而也就成為生產(chǎn)功能的象征的地方。一切
生產(chǎn)者,都是對著自身手握著的工具投擲下友情和父性的崇拜的。而
梢公在這個湫隘仄狹,因不停的勞動而弄得不潔了的地方,也就得到它
可憐的神櫥。
太老了的黃河踽踽的從船底下流去。交叉的雙槳便隨著不同的氏
族,不同的生產(chǎn)集團,各自創(chuàng)造了隨時隨地的供奉地。黃河的兩岸凡是
有咳浩唉浩……拉呀咳唉拉……的聲音走過的地方,便都有他的紙馬
和香花的供奉。梢公的威權(quán)是和纖繩一樣長,繞過黃河任便什么地方。
這種生產(chǎn)工具的拜物教表示了黃河渡口的經(jīng)濟進化的程序?;蛘?/p>
說是決定了它經(jīng)濟進化程序的停滯。
068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風陵渡,是黃河最大的渡口之一,它有著北方一切的特色。在這里
t
時間的泛流是遲滯的,一切都渲染上暗淡的昏黃。天空的顏色也像沒
有沉淀的石油的井潭,開初看看它還恍惚的具有幾分透明的味道,可是
只要稍稍的凝注的睇視一下,它可又無所謂的混黃起來了。因為剛想
沉淀下去的泥沙,又重新為激浪所擾上了的緣故。
兩岸的沖積層,形成了一種平滑的線條。帶著原野的油膩和沒落
的溫情,仿佛在泥塘打滾出來的水牛的脊背,一道一道的都是同樣的光
潤,同樣的平穩(wěn),同樣的拖開去。
水流帶著黃濁的沉郁,帶著從古舊的墳堆激蕩出來的先年的白骨,
在青草和水藻之間陰沉的泛流。
馬老漢從活了七十九歲那年才死的父親的手里,繼承了沒有方法
可以指出它的年齡的一條破船,在這兒已經(jīng)浮載了五十幾個年頭了。
“我是這水面上受過 13 精月華的老妖精 !”
他在想不起怎樣結(jié)束自己和別人的談話的時候,他便這樣在那沉
默的俄頃打個自己以為帶著無限的分量的帶結(jié)。 .
可是要碰見專門不懂事的年青人們,偏偏要追問一句。
“那么,老爺爺,你可曾看過黃河幾度清?"
“吶吶,那不能那么說,問問水里的泥鰍,它見過沒有? 水里的泥
鰍?”
他也不怎樣十分有興致去接受旁人的欺負和侮藐的,雖然他是老
實人。他常常是在老實和無知里帶著幾分狡猾和機詐的,這是他對外
的防御或者是弱者的自衛(wèi)。但是想指出他的不老實,卻不可能的。因
為在他的臉上,每一條深顏色的皺紋里,都包含了無限的溫樸和對于不
管任何人的同樣的一派誠敬。時日的風霜在他的靈魂深處刻畫下辛苦
風 陵 渡 06 9
的銅色,再把些痕跡反映到他枯皺的皮膚和松弛了的筋肉上。他就這
樣的像黃河的混水似的一年比一年老了下去。
他的太爺在這條水上劃過他那一段悠長的生命,他的爺爺也在這
條水上一篙一篙的受著過去了,在慣于吟詠的河風里不見了。他的爹
爹便是接受了爺爺那只篙,又活了七十九歲。他再在爹爹的手里繼承
了這只破船。他的命運是從小就決定了而且是不管他愿意接受不,他
也就只有接受了那條破船的。他從小的工作,就是幫著父親在水上捉
魚,然后提到岸上的酒館里去賣。他的來到世間的惟一的職責,就是這
個。黃河鯉魚出名的原因不在它的肥腈,而是由于它的吃法之多,它有
十二樣以上的吃法,可能的同時輪到同一條鯉魚身上。頂普通的饕餮
家也不自錯過了,清蒸一段、糖醋一段、紅燒一段、頭尾作湯。馬老漢從
很小很,的時候起,親眼看見自己捕捉的魚,被堂倌在脊背的扉審上縛
了一個小繩套。提在客人的面前,報出了斤兩。好奇的聽清了做法的
花樣…·{然后拿到了錢回來,送到爸爸的面前去,這是他捉魚的最大目
的。
爸 得到了錢,并不去吃酒也不去胡花,把錢緊緊的握在手里。這
在他們 庭里是——一件天大幸事。在這一點上爸爸是比別的漁人都
爭氣了些,爸爸不花錢吃酒。仿佛在這里,漁人吃酒是天經(jīng)地義,能夠
不吃的簡直是奇跡。爸爸就是僅有的奇跡里的一個。可是爸爸卻有一
樣不如別人處,就是別人賺來了錢,都放在媽媽的梳頭匣子里,而爸爸
卻拿了錢去“賭”。欠了賬不還,人家還要吵到家門上來。媽媽,因為
柴米油鹽沒有了,門窗戶對沒有了,債主和蒼蠅一樣躲不開,便在他十
三歲那年,趁著父親打魚去,關(guān)上門,用鎬頂上門閂,在單薄的房梁上吊
死了,說是情愿一了百了。
070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剩下了爸爸一個人還是打魚,打魚賺來了錢也還是“賭"。而且到
了老年不耐天寒也就開始喝了酒。那時,自己氣憤爹爹走這么一條胡
里胡涂的路,可是想不到,不但自己的樣子長得和爹爹一樣,就是命運
也仿佛根據(jù)遺傳?!? .
這些事早已不被馬老漢來記起,他也不會來記,在月白風清的時候
想到反正這些事都是相當遙遠了,而且也根本不應該想才是。想起父
親是罪過的,因為在《宣講拾遺》里講過,無端的去想念過去的亡靈,是
有罪的,因為他攪惹了地獄里的秩序。死靈的獄囚將要因為思念家庭
的安樂,而不能安靜的受罪了。這樣的思戀對于已死者是無益的,對于
活著的也有罪。所以父親他不想。母親有時是想的,因為母親常常給
他縫過衣服,補過鞋子,所以每到鞋子破了,兜肚破了,也就想一下母
親,但隨后也就忘了。母親不能當飯吃,打出魚來卻可以賣錢。
_
他天天把精神集中在魚身上,他可以在混濁的水里看到魚。他可
以看到魚在河底覓食的姿態(tài),生卵期間的異性的追逐,大魚吃了小魚,
小魚又吃了會跳躍的蝦,這些生活他都能看見。他可以在魚的躍水的
聲音里,曉得了魚的斤兩,這魚可以作幾道吃,這魚的尾巴肥不肥。他
知道魚順著什么方向游,在水底怎樣向東,在水面又怎樣向西。魚的脊
背上有四兩金,魚的腹底下有四兩銀。春天的魚油藏在尾巴的骨縫里,
冬天的,則藏在腹部的鰭葉的兩旁邊。魚也會在半夜里躍出水面來叫
喚。但是只有他的耳聽得到。而且他從魚身上,可以知道今天天氣要
落雨了,明天天氣可放晴了,有時魚也會流淚的,這是千真萬確的,它甚
至會說明當今的高高在上者,是智是愚,是圣是賢。他對魚既然具有了
這樣精審的學問,仿佛他的魚生意就應該做得好些才對??墒牵坪豸~
天生成的就是一群不喜歡有教養(yǎng)的師傅的逃學生,它們好像約定了的
風 陵 渡 07 1
一樣,對于這位法力通天的捕魚者,總是預先就布置了成見而到網(wǎng)罟來
臨時脫逃。這樣,他的嚴厲的捕網(wǎng),便失去了功效,他打不到魚。
黃河的鯉魚難打,對于馬老漢比七月天還苦惱。這一個經(jīng)常的苦
悶,使貧窮經(jīng)常的找到他家的門。
據(jù)說黃河鯉魚的價值,決定在它的不易捕獲。所以一條不太大的歲
中個,要是買起來,也總要出到一元三四角錢以上的代價才能買到。不
易捕,價錢貴。但是減低了收入的最大的原因也還是由于不易捕,或者
簡直捕不到。
北方的尖硬的晨風,吹在捕網(wǎng)上,使他的血管一天比一天的僵硬,
馬老漢如今是完全老了,連每個毛孔都老了。但是這并不能引起他的
頹唐。他每次的拋擲捕網(wǎng),都是以一個姿態(tài),一副精力來對付,從不稍
稍含糊。好像他要偷懶一次,或者稍稍松懈一忽兒,這魚便會從他的網(wǎng)
里溜走似的。
然而,現(xiàn)在連魚也不能打了。臨汾的我們的軍隊退走了的那天,風
陵渡的渡口便成了一切以軍事為前提的要塞區(qū)。在軍事地圖上幾條水
牛背都已在紅色的鉛筆圈定之下,記上第幾號高地了。它的高度和特
性都已各別的分錄下來。把它排到戰(zhàn)斗的列程之內(nèi),作了祖國的堅強
●
的守衛(wèi)。
每天吃著辣椒末,生活并不比往常壞些。而且頂使他驚奇的是他從
來沒有以為自己比現(xiàn)在還有價值過。在過去他以為這一輩子算交代過
去,完了。成日價只計算河水深淺、捕魚、賣魚、再捉魚,自家吃不到魚。
而現(xiàn)在他卻干了對于魚的知識以外的工作。他在做運輸工作。.
“我不搬 ,我的腰痛 !"
“不搬也就算了……老頭兒多大年紀啦?"
072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那人隨手還掏出一顆紙煙給他抽。同時還親切的警告他。
“不要抽小粉包,那里有漢奸放的毒,在趙城就藥死了兩個。"那個
人是軍官。
“唔晤……對對對。"山西市民層以下的言語,是把一個“是”字連
成三個“對”字來說出的?!皩?!”在這里是表示誠懇和服從,最恭
謹?shù)拇鹪~。
在他的生存的記憶上,第一次有過他夙所恐懼的這人曾以這樣溫
存的直率,來和他談話。而且是為了防止他的生命,被外來的侵襲所損
害而發(fā)的,那就更其使他感動。
他想還是搬點東西好,算是對于這種不可多得盛意的一種答謝吧,
可是又不好意思。仿佛方才是說了腰痛了的,何況又是真正的腰痛呢?
別到晚上,又是一宿不能睡覺,于是他就立定了,站在那兒陷入極厚的
沉思里去,在那里想著自己的腰。
從那次起,他也就搬起來了,而且,搬的比別人都特別的勤快。而
在河中撐渡的時候,也就特別希望能早些到達,快些回來好再搬。
從前他只能打魚,現(xiàn)在他可能打敵人了。從心坎里,他迸出了新的
狂喜。
小時候,走在廟里,他看見了那獰惡的泥像,他想一腳踢過去,可是
母親說“:那不成呵,轉(zhuǎn)轉(zhuǎn)念頭佛爺都會讓那小冤家頭痛的。”
果然他回家里就頭痛。
母親許了三道大愿,都不好。鄰家說是城隍老爺捉弟子,非應到十
八歲當和尚不可的。母親舍不得,后來親自把每天保準一個蛋的老母
雞,拖在廟里上過供,還帶了他在廟臺前磕了三個響頭,由方丈里的老
香火在頭頂上剪去了三綹頭發(fā),說是以后傳差票的差官(捉弟子的使
風 陵 渡 0 7 3
者)便不認識了。
從那時候起,他就確認了對于可怕的都應該加以敬畏的那種意念。
傳說的事實中的日本鬼子,比那獰惡的泥像還要可怕吧。而且據(jù)
說他也有讓人頭痛的那種法力……
馬老漢常想當一個手榴彈拋出去的時候,一排一排的日本強盜們
便要支持不住倒下去了。再不能拿起刀來殺人,再不能把將熟的谷子
踐踏在泥土里去,再不會把小豬用刺刀割得一片一片的,挑在火頭上烤
著吃。日本鬼子就死掉?!?/p>
山西的軍隊,是以拋擲手榴彈出名的?!爸狈?戰(zhàn)爭那年東北軍隊
攻打南口,老西們一顆子彈不放,專等對方爬到半山腰,炸彈一個一個
拋出去。那是中國人打中國人,而現(xiàn)在卻是打走 日本鬼子。他想象著
手榴彈的威力。
馬老漢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價值,除了打魚之外,還有其他的
作用,這份作用又是在對付 自己夙來以為沒得辦法的東西。而且過往
的弟兄們,對他都很客氣親熱,對他都叫“:老漢,喂 !"他高興極了。這
使他喜悅而且甚至于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這回子事。所以,他有時拿起
來一柄像山東梨的那么一只小圓球兒,在端詳了半天后,深悔 自己老
了,要不然也去扔上他一筐兩筐?!靶?日本請來吃鴨兒梨吧 !"酒灌到
喉管里去,他笑得有點嗆咳起來。
他并不能看報紙,他不認識字,也不能理解那報紙上忽大忽小的字
兒,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只能從過往行人的口里聽到前方的消息。仿
佛前方是不利了。
但他對于手榴彈的信念,仍然毫無改變。
敵人已從馬牧進逼到趙城,人心有點兒恐慌,風陵渡比以前更兵荒
074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馬亂了。方形的木船在急流上劃來劃去,把前邊的消息,遲重的帶到
后:方。
潼關(guān)的塵土足足有四寸厚,在飛揚起來的時候,便什么地方也不管
了,也不考慮一下,便落下去,又覆蓋起來。樹木,河床,都鋪了一層層
的:塵土。
風砂彌漫開來,是牛羊的伙伴、樹木的伙伴、旅人的伙伴、食糧的伙
伴……一切的光與色都被它遮蓋了,一切都是土灰灰的,黃河嗚咽的流
去,與河床是同一的顏色。
天、地、河流,是同一塊地氈,這地氈純粹是駱駝絨的。
一天的黃風刮迷了眼,方形木船失去了活動能力。黃河成了絕對
的啞子,連烏鴉也沒有飛過。黃砂把天空充塞起來,仿佛像一只昏沉沉
的柚子燈。
第二天風陵渡就“封渡"了。過往行人斷絕了,對于戰(zhàn)局馬老漢無
從知道消息。
馬老漢這幾天,實在有點氣悶呢??粗S河也覺著比往天渾,黃風
漫天漫地的刮起來。
但是馬老漢也不那么消極,馬老漢還是把船好好的收起來。
馬老漢的船是老得不鉆洞也要沉了的。幾塊板子都已朽腐,每次
撐起來都好像是八只船,要向八處跑。
馬老漢的船,船頭是方的,如同個大簸箕,上邊用年紅紙寫著——
虎 口銀牙生玉浪,
龍頭金角放光輝。
橫額寫的是“噴云吐霧”。
風 陵 渡 0 7 5
這船也和主人一樣,可算得老當益壯,它居然還能運轉(zhuǎn)東西,還能
擔負交通任務。船的桅桿上,頭一個寫的“二將軍開路先行"。第二根
上寫著“:大將軍隨意觀山景”,本來照往年的老例,是應該寫成“大將
軍八面威風”的才對,可是今年馬老漢對寫對子的李外柜說“:算了吧,
我這個歲數(shù),還要什么威風了,就讓我隨意觀觀山景也就算了。"
李外柜說“:好的,好的,可是你這只船上的對子,我可算包寫了十
八年了,跟王三姐守活寡的年頭一樣多了。先不說我寫的有沒有‘差
訛白’也罷,可是終歸是老老實實寫的呀,也沒有隨意觀過山景呵,哈
哈哈?!?
馬老漢還在說“:你就落筆算了,常言道落筆是文章,也沒有聽說
我觀觀景致江山就改姓的。"可不是一句話就說漏了,天機正落在這個
劫數(shù)上。不想這耗子尾巴就是個“坎”兒(今年可不是個鼠年),老鼠尾
巴打個結(jié)兒,人們掙不過去。
馬老漢看著那畸形的船,不正的船,那順著原來木頭本有的彎形的
脈絡(luò)造成的船,心中反而不由的愛惜起來。如同一個硬心眼的父親,看
見一個在外漂泊了許久的兒子,忽然回到自己的家來,死在他自己的肘
臂上一樣。一陣透骨的凄愴浸在他悲痛的眼里。
這船雖然脫胎換骨的拆修了不知有幾次,也許每個釘也都換過了。
但是和骨血一樣,是祖宗三代傳給他的總是真的。祖?zhèn)鞯氖遣蝗菖獨?/p>
,的。
老頭兒不能失去他的船。他要失去了船,他也就活不了啦,那是他
的命根子,他的生產(chǎn)惟一的靠山。他的船是和黃河一塊兒生長起來的,
有河就得有船。
啞了的黃河忽然有一天發(fā)出奇怪的聲音來。河面上一天有奇怪的
076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聲音在活動,發(fā)出 卜卜的串響。有膽子大的出來看,便看見一些灰色的
東西,像幾只大鷲鷺似的在水面急速的游行,南面的河岸上便不時遞出
來憤怒的槍聲。
敵兵的游艇在河面上劃行著了,黃河的淌流上從來就不容許過比
方形木船速度再快的船只來行駛。黃河的河面就如一個受污的鄉(xiāng)女一
樣.,今天在臉頰上沖洗著兩道恥辱的淚痕。船尾擾動的水輪在后面長
長的拖引開去,在太陽光下耀起了銀白的閃光。兩岸都鴉雀無聲,也看
不見房舍,也看不見樹木。只有敵兵的小船來回的跑著,也不明白他們
的企圖。
從來的像三月天剛開的蝴蝶梅似的灰色的、藍色的、鵝黃色的帆都
不見了。背著背挾子的行旅,拖著東西的毛驢,唱著咳浩咳浩的船夫,
搬著白面的“小杠”……統(tǒng)統(tǒng)都不見了,遠方吹過來的砂土,將他們平
日活動時所殘留下的腳印平伏下去,河岸上肉松似的土壤,散布出一種
干燥的氣味在坦散開,非常柔軟,非常和諧,就如同這里從來就沒有行
人:走過一樣。
日本兵的牛皮靴子就在這上面踏著,還不時有騎兵在各處亂沖。
敵兵捉住了馬老漢是在當天的下午,敵兵逼著他引路去見村長要
糧食。
馬老漢偷覷著一只眼睛。在那兒想,他媽的真倒霉,領(lǐng)他去見不見
呢……
“我長這樣老,還沒見過官呢,我上那兒給你找去!”
“不是官,是村長。"
“是長就是官,是官就長不了的,我上那兒找去,我今天五十……
都掛零頭了。"他對那個兇狠的日本兵用手比劃著。
風 陵 渡 0 7 7
“喂,老頭兒,大日本的兵好不好?”那兵不問他要村長了,和他嘻
皮笑臉的開玩笑。
“你們對我們好——……苦酷!"最后一個字老人一嗆喇,就連一
口痰吞進去了,他恨恨咬著煙管,一面又拍著胸膛壓著嗆喇。
那個 日本兵勝利的向他的同伴們夸說方才他用中國話,詢問這個
老頭兒的結(jié)果。他的伙伴們都嗚啦嗚啦的揚起手喊口號,那個兵像勝
利的大將軍似的,露出滿口的黃牙齒,在那兒得意的大笑。
一個瘦瘦的,露出非常疲勞的樣子,坐在石頭上吸煙斗,向這邊不
信任的擲過來一個微笑,便用日本話說:
“你不要聽他說就是 ! ……”
方才那個得意的敵兵,馬上露出一臉殺氣。立刻顯出對于他這里
懷疑的態(tài)度,表示了難于忍受的樣子,大聲的喊著: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
于是像遭受了奇恥大辱一樣,在地皮上踏來踏去的走起來。一只
手在背后背著,一只手在下巴那兒撫摩著,神色非常的不對,不知道他
在打著什么鬼主意。
突然的,他走到馬老漢坐著吸煙的那兒立下來,一只腿蹺起,一只
腿彎在地面上,還用手輕輕拍著老年人的肩膀。他兩只眼眶深下去,用
中國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問著。
“你對我們大日本皇軍歡迎不歡迎?"
大概是怕“歡迎"這字樣,為對方所不易明白,所以便連忙改說:
“歡喜不歡喜?”
馬老漢又輕輕的抽口煙,不緊不慢的點點頭。
那個方才為了同伴的不信任而煩惱著的大兵,此刻又非常高興了,
078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他圍著老人嗚啦嗚啦的四周跳起來。
過去拍了那憂郁病患者的肩膀,又大聲的喊鬧起來。
瘦瘦的臉上還是掛著一副不信任的微笑,不過態(tài)度卻比方才放心
得多了。
也許準備還不夠充分,一直到現(xiàn)在他們還沒有沖過渡口的模樣,他
們現(xiàn)在并不敢向遠地去搜索,也不敢向?qū)Π度リJ渡。他們惟一的工作
就是找著附近沒有抵抗的村落追索糧食,或者趁著暗夜干了些搶劫和
無恥的勾當。他們因為渡過來的人太少,所以對于四周的環(huán)境還卻懷
著戒心和恐懼,沒有敢十分的放肆,而且最大的原因,還由于村里人也
都逃走了。
船戶們看見方船并沒為敵人所搜求,有許多大膽的便撐到河心去
工作去了。敵兵便舉起槍來打他們,有的眼急手快的,便連忙推過來,
有的打穿得厲害的,便滴溜滴溜的在大流上,打了幾個轉(zhuǎn)盤磨,只有沉
落下去,遠遠都聽見了呼救的聲音。
有時對面封渡的哨兵也射過槍來,所以老百姓們又重新把船封起
來了。
馬老漢的船,一直沒動窩。
馬老漢的生活更苦了,但他卻咬定牙根熬住不響。他每天咬兩個
硬饃,喝一點兒開水,便等著自己的軍隊打過來。他期待著,期待著那
天大家一齊下手干哪。
在一天夜里他實在餓得睡不著了,他摸摸炕沿上的饃,連個渣兒也
沒有了。他披著衣服,趁著月光,他想到船上坐一會兒吧 ! 其實這一切
’ ●●
的舉動,都是無意義的,不過因為沒有事可做,而且心情又悲哀的緣故,
所以他便溜出門去。
風 陵 渡 0 7 9
他沒有什么親戚,或者朋友,他是很孤獨的,他的老朋友只有一條
船。他有什么內(nèi)心的隱秘或者是無可排遣的悲痛,他都要向它傾訴的。
所以,他拱手坐在上面,望望月亮,看看水,遠遠的天邊,迷迷漾漾
的灘浮著黑霧。他撫撫船舷,摩摩放倒了的桅桿,那按照原來的木紋拼
起的船艙。不由一陣難過,老眼竟然濕潤起來。
他想真是越老越?jīng)]出息,還是回去吧 ! ……回去也許就睡著了。
他又望了一下天上的月亮,遠處的天雖然混沌,但是月光非常好,
飽滿而且清亮,完全是北方原野的理想的月光,月光照在河里,也閃著
銀色的鱗片。
唉,多少年沒有這樣好月亮了。
他把船上的纜繩仔細看了一下,立起身來想走。
忽然遠遠的有嗒嗒的踏步聲,本能的他想蹲伏下來。躲閃起來,以
觀究竟。
但是他沒有,我這大一把年紀了,怕什么的,還是回去睡覺吧。
月光照著他來時的腳步,在河岸的灰塵上一個黑點,一個黑點的拖
開去,其余地方,一點痕跡都沒有,只仿佛是一張一張褐色的水牛皮樣.,
完整的鋪開,向遠處鋪開去。 ’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看不出是什么人來,只看見兩個人影,一搖一
晃的。他急于要回去睡覺,也沒有心思細看,他向回家的路走去。
但是人的腳步聲,卻向他追趕過來,而且哇啦哇啦的向他講著他頂
頂憎恨的那些話。他有些恐懼,又有些悲哀,自己后悔不該半夜里出
來。 ‘
“你的——老頭子? 呵,呵,你是那個老頭子,你……哈哈哈,你,
領(lǐng)我們?nèi)フ一ü媚锶グ?!” 。
080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哈哈哈哈 !"另外那個敵兵也大笑起來,玩笑的向?qū)Ψ降哪X上打
了一下。
“你呀,你……清國佬!"那個像個啤酒桶的矮一點兒的兵,接連的
打著飽嗝,制止胸膛積存的東西,不再嘔吐出來。他訥訥的喝咧了一
通,才一手拖起他的同伴,一手拖起老頭子“,看月亮去,看看唐月亮!
中國的月亮是和支那的女人一樣好?!彼咱劦南蚯芭堋?/p>
他回過頭來,問老頭子。
“你的船,有 !”
老漢不作興回答,一直沒有響。
他們跑到船上,坐下來。
老頭子看他倆坐下來喘氣,他用半個眼睛在看他們。
“把船放到水里去!’
那個啤酒桶樣的兵命令他。
“到水里去 !”
“不能,我一個人推不了這船的!"馬老漢陰郁而且固執(zhí)。
“你推 !"
“不能,水溜急得很,我們?nèi)齻€都要淹死的!”
“我們情愿淹死 !"那個兵把對方一推,互相的對看了一眼。他倆
是游水的老手。
“ 你推 !’
“不能?!?/p>
“推不推?”
“這船不是一個人推得的!”
一 ”我們幫著你,行不行?"
風 陵 渡 0 8 1
“不行 !"
“我喝醉了。”
“不行 !”
“行不行 !"那兵拿出了槍?!拔液茸砹??!?/p>
老頭子很平靜的把船推下水里去,他忽然的想笑。
他隨著那船順著水溜順下走,他想大聲的像年青時撐船一樣,吆喝
一通。或者說些個術(shù)語,像旁邊有他合手的推船的伙伴一樣。但是他
沒有,仍然很認真的說一次。
“溜大,你們可要死的 !”
兩個兵并不聽他的話“,推呀,這老滑頭,你推不推!"
“反正你們要死的!"老頭子陰郁的說,但是馬上又縮住了,他很快
的去推船。
月光照在水上面,白花花的一片汪洋展開去,被地平線的云角吞食
了,云里也閃起水星。
船在水面上浮起來了。
“好呀,好呀 !"
船流的更急了。
那兩個兵就更高興。他們大約都是過慣了都市生活的家伙,他們
要求在體力之內(nèi)配合起一種現(xiàn)代的刺激。仿佛必須有狂風似的律動,
機械的律動,滲透在他們血液里,他們才感覺到深深的肉體的痛快。
船完全流在大溜里了的。
兩個敵人像兩根黃色的蘿 b一樣在船板上轉(zhuǎn)。他們倆一并排的在
模仿日本舞蹈的那種偶人的動作,而且得意的笑著。
船在打旋了,他倆跳得最歡,他倆是游水的能手。
082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船在像一片打滾的落葉一樣的轉(zhuǎn)了,他倆還在跳,仿佛就在水面的
旋渦上他倆也一定要跳一樣。
忽然一聲狂笑聲,在半空中扯起。馬老漢毛骨聳然的笑聲扯起
來了。
“哈哈哈哈 !"
像屋瓦的磔裂……
“哈哈哈哈……”
像年老的古樹的崩折。
“哈哈哈哈……"
馬老漢從心里、眼里、口里、淚里和血里一齊都笑起來了。他的最
后的一縷生命,都化作了笑聲,尖銳的沖散在天空。
“哈哈……哈哈……"
兩個敵兵,這時候,才像大夢初醒似的,想起了自己的生命,但是大
溜在渦旋,他們就是在渦旋里。他們不再笑了,立刻慌亂的跳下水里
去,想逃命。
渦旋里,逃不了命的,就是魚也得丟下兩片鱗片,才能轉(zhuǎn)個身。
“哈哈……"
一種復仇的和對于生的抗議的連串的大笑,還在河面上浮搖。
“哈哈哈哈 !”
一個白發(fā)的老人立在船面上大笑,血和淚,天空和河水交流的大
笑。
“哈哈哈哈 !”
那條黃河面上,亙常浮載著的生命的破船,從此被一條卷起的水
舌,舐食了一下,便什么都不見了。
風 陵 渡 0 83
但是水面上還扯起那一道慘笑,好像那一切銀色的月光,都是笑聲
的實體,灑落在水上、沙上、土上和天間,三個人便立刻不見了。隨著笑
聲滾到水里。
從那之后,每逢天陰的時候,或者有月亮的晚上,人們常常聽見水
花上泛起了駭人的笑聲。過往的舟子們,在夜里常常聽到的,而且互相
的傳播這個消息,他們說水面上有不暝的亡靈在發(fā)出復仇的大笑。
直到風陵渡克復了,重新在我們軍隊的手里之后,據(jù)說這笑聲,忽
然的就沒有了,舟子們互相的傳詢,都說是的確是沒有了,從此馬老漢
的故事,只在昏燈暗夜的辰光才被年老的婆婆講起。
舟子們,行人們,士兵,每次通過了這個地方,便沒有什么奇事好
講,只看見那交叉的雙槳,還是以那古老的姿態(tài)在那兒不變的站著。如
同它就是黃河生命的看守者。在黃河一天沒有劇烈的變更的一天,它
是永遠的保有了它的最高的神祗的地位的。
(收入《風陵渡》,上海雜志公司1 939 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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