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渾河左岸,白鹿林子……
蘇雀來的時候,蘇子已經(jīng)熟透了。苧麻高而干的佇立著不動,大片
的葉子都掛著秋天的金黃,閃著耀眼的光亮??嗯畎l(fā)散著愁苦的氣味,
不愿任風(fēng)吹散了去,它們是有著飄散的命運的。而枝權(quán)像流蠟似的指
甲草的“古都兒",那頑皮的子苞,卻毫無計算的隨處彈開去,棕紅色的
顆粒,到處的撒了滿地。
太陽柔和而光亮,天高了,空氣干燥,白草沙沙作響,四處沒有一絲
的陰影兒,草原上呦呦的聽著鹿鳴。
而這時竄天的白楊,在透明的空氣里,顯露出一切高原的豪爽的美
質(zhì),通體是亮的,微風(fēng)過后,發(fā)出男性的吭吟——而沒有風(fēng)的時候,又不
動的,帶著溫柔的靜穆,顯出寂寞的樣子。
紡織娘是沒有了,土蛤蟆也不叫,甜水井沿有“轆轤把"的繞旋聲,
柳罐繩的漬水輕濺,家雀子唧唧喳喳的到處飛著,一會兒偷聲的走進谷
地里,聽見看青的呼嘯聲,又躲進了白楊密葉的頂梢向下窺視。
林蔭處人家的大馬哈魚透出海鹽的腥味,在草繩上成串的串
著……房檐底下掛著鮮紅的大柿子椒,好事的姑娘們摘下的癩瓜,透出
比金櫞還暢快的亮黃,和紅的都絡(luò)配置在一起,隨風(fēng)流蕩出一陣雄辯的
渾河的急流 04 1
明快和漂亮……林里從富于彈性的土壤里滲出酒糟香,因為沒被收拾
的酸果子落地了,而且螞蟻也分泌著蟻蜜……
這時叢老爺兒的小木板房是靜靜的,只有一兩匹青蠅,在懶懶的嘈
嘈……狗兒按照氣節(jié)的邀請,會情人去了。
叢老爺兒家的看看已近薄暮,水芹子還不回來幫娘做飯,便順從著
習(xí)慣輕聲的叨咕了一句:“這瘋丫頭……"實際上說是埋怨,還不如說
是愛惜,想起亭亭玉立的女兒,常常撅著鮮紅的小嘴,反對母親這順口
溜的說法,自己不由的也笑了。
把飯菜都料理得十成有八成了,用圍裙擦了擦手,摸摸微溫的綠豆
水飯,怕丈夫回來還嫌熱,就又加了一瓢冷水。
伊這才站在門口,手遮在腮邊上,轉(zhuǎn)成一個半圓弧形,向遠方叫著。
“水芹子咽,回家波……吃飯咧來……噯……"
反復(fù)著這草原地帶的風(fēng)情柔媚的呼人方法。
水芹子一手挾著一個大倭瓜,兜里還兜著一大兜山落紅。小燕飛
兒似的跑來了。
一個大倭瓜從臂彎里滑落下去,回頭去撿,兜里的山落紅又撒了滿
地……伊心里一急便生氣了?!?/p>
“你看叫的人家這樣急,山落紅撒了一滿地……"
媽媽健步跑來,一邊問長問短的問是誰給她的,一邊用畚箕將草子
和山落紅一齊收拾起來?!?/p>
“快起來,我給你煮了兩個咸鴨蛋啦,……你要餓……不用等爹回
來,先吃去?!?/p>
女兒還想放賴,一聽見咸鴨蛋,便整理整理雙辮子,向屋里飛跑
042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去了。
“媽媽……金聲哥哥的刀拋得真好……媽媽,他能在一棵大榆樹
上,拋成這樣的,媽,是這樣的……”伊蘸著飯湯在桌子上寫了“小口
木"的字樣。
媽媽瞇縫著眼,懷著好奇心移近來看,看不出到底是些什么怪樣
子。
“然后……媽媽……他颼的,用左手,颼的,一齊又拋出了三把刀,
在四框里加一點,在木字上加一杠……媽,你不信,真的0 0 1,Q 1 0”
剛剛被她的青春的喜悅所照耀,引起好奇的注視?,F(xiàn)在聽了女兒
哇啦哇啦講了半天還離不開拋刀子放火槍那回事,便引不起興致了。
“媽媽,真的,他說,要是我敢把頭靠在樹上,他能在我的臉?biāo)倪呩?/p>
上三七二十一把刀,我臉上不會受傷……" .
“胡說,這小子不知死活的!"母親叫起來了“,這還了得,你就真的
讓他釘了?” ,
“沒有! 媽?!迸畠浩届o的說“,不過,要真的讓他釘了,我相信也不
會受傷的。"
“胡說,這小子不知死活的。這小子就會鉆心磨眼的欺負你,我不
會饒了他的!”
女兒跳著去喂鳥去了,馴良的小鳥跳出籠來,在她的手尖上啄著谷
粒吃,然后又歪著小頭,來端詳主人的臉,伊覺出小鳥子的頑皮的看法
的不對,不由的不好意思起來……
“干么你也這樣看我 !"
伊甜蜜的笑了,伊在回憶著。
“媽媽,來吃山落紅哮 !"
渾河的急流 043
“你吃飽了嗎? ……我等你爹回來一道兒吃?!?/p>
“我吃了八分飽,也等爹回來不會再吃一頓嗎?”
“唉! 還是這樣的任性,女怕十八,過這個年你就十八歲了,還
是……哎 !"母親嘆息著,擠著山落紅了。
“媽,你看這白子白瓤……他上樹去搖,我在地上撿的……"
“胡說,摘山落紅還有上樹搖的!”(山落紅是灌木。)
“真的,媽,南山那棵大的……”
“你以后不許和金聲在一道了?!眿寢尞?dāng)真的沉吟了一會兒,又重
復(fù)的說“:記住,聽媽媽的話,不許和他在一道了,從今天起 !”
女兒圓瞪了兩只眼睛……
媽媽選擇了一顆大的光亮的山落紅,用手擠出子兒來,吃著。
“媽,為什么?”
“你記著就是,沒有什么的……"
“不 ,媽,告訴我 !”
“ 9 9
● ● ● ● ● ●
“媽媽……"
“不要噥唧啦,我要料理飯去嘍,爹就要回來,該生氣啦。"
是黃昏了,秋天的太陽,有著赤紅的熱情,半個天都扯滿了紅布。
反照的光影,射入深深的林蔭里,不但沒把樹影拉長,卻將陰兒都巧妙
的給取消了。樹林在這一霎時像搖晃在水玻璃里一樣,暗淡的,幽遠
的,又透亮的……??墒遣坏揭粫?,林里便全暗了。高山上涌出一顆
孤獨的星星,草墟里有螢火蟲一閃一閃的明耀?!?/p>
白日的影子漸漸的變成淡墨了。
山空里透來人語的聲響,是獵人回家的時候呢0
044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媽媽……告訴我 !"
女兒凝著眸呆坐了一回兒,哀然的向母親懇求著。
“你看越長越回來了,大爽(十分的)成為小孩了。"母親軟軟的責(zé)
備女兒?!百嚻だp”。
“媽媽呢——我必得知道?!?/p>
女兒宣布了她的固執(zhí),眼睛是濕潤的,顯然伊已經(jīng)經(jīng)過一番努力的
思索。
媽媽似乎冥想了很遠,又像是整理了一下頭緒。
女JL HI曼巴巴的等待著。
“你是知道的……"
女兒哀怨的說“:我從來不知道過…一·"伊是受了委屈。
“我們姓什么?”
“……我們姓叢,"女兒在心里答復(fù)著。
“《百家姓》上是沒有的……”媽媽作了一個虔誠的姿勢“,我們是
偷生茍活的 ! ……"
女兒貞潔的仰起了輕愁的臉,細心的聽著。
媽媽把聲音放低“:我們的祖先姓金,是大明的子孫,祖宗是個有
大學(xué)問的,明亡了,清朝就讓他降清,給他大官做,好得民心……他不
做,皇上賞他紅纓帽、雕尾、花翎、馬蹄袖、朝靴、袍褂朝珠,他說這些都
和牲口用的一般一樣,他帶著脖串(指朝珠),上朝爬著走?;噬腺n他
平身,他還爬著走,皇上問他為何不敢抬起身來,他說,‘身穿禽獸之
服,朝見禽獸之王,自然得爬著走才對?!堫佉宦牬笈?,因此就降
旨滅他九族,偏偏有一個遠房的奶奶,早就算明他不會降清的,可是要
.不降一定是橫禍飛來滿門遭斬,……所以就預(yù)先逃了,清兵小隊子在后
渾河的急流 04.5
追,我們這一支就都藏在樹叢子里才得了救……從那時,就改姓叢
了?!阒绬?,我們的祖宗都是有志氣的,他要降了……也是當(dāng)朝
一品,何必你爹打一輩子的獵嘞,到老年了還不得消閑,還得早出晚歸
的呢?!雹?/p>
“媽,我聽張家嬸嬸偷著告訴過我,我不信,媽,這樣好的故事,你
怎早不告訴我……媽,情愿讓爹打一輩子獵吧,這樣也是好的……"
“咄,站著說話不腰疼(東北隱語:風(fēng)涼話),爹也不比往年了……
唉……。"母親慈愛的嗔怪著。
“媽,是的,我們的祖宗是有志氣的……清朝時我們祖宗不降……
現(xiàn)在清朝不是又來了嗎? 我們還是不降……媽,您說對不對 !"
母親的臉被悲哀掩住著。
“可是,媽……"女JL岡wJ想說,又咽住了。
媽媽轉(zhuǎn)過臉兒來。
女兒躊躇了一會,就偷偷的指問:
“可是,這和金聲哥哥有啥……關(guān)系……呢?” ’
母親粗魯?shù)囊慌ど怼埃核灰残战饐?!" ’
女兒領(lǐng)悟了。慘然的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語的說“:……怪不得他
●
說他也姓叢呢……"可是一會伊臉龐上的光輝又恢復(fù)了希望“,……媽
媽,都出‘五服’了,有啥關(guān)系……況且姓金的還多著呢,高麗人和蒙古
人姓金的都頂多,不見得……"
“靡——志——氣 !"當(dāng)母親的把全身一聳抖,背過臉去做活去了。
水芹子的臉倏然失去了血色。這三個字每個字都有一千斤重打在
① 叢姓據(jù)其族人稱:只有東北有,以分布黑龍江為最多,為金圣嘆之后。
046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伊的臉龐,打在伊的耳骨,打在伊的心上,打在伊的靈魂深處,使伊片片
的碎落?!葑永锩考挛飬s對伊失去了力量,金絲鳥已經(jīng)打盹了,
獵具沉重的向她張起了陷網(wǎng),火槍發(fā)亮的排著,墻上一顆大角的鹿頭,
對她深深的凝視著,她突的.一恐怖,全屋子都化作了灰埃,輕輕向下沉
去,向下沉去……伊的臉孔,漸漸的隱藏在豹皮的草色里,黑暗已是悄
J
悄的走近了?!弧?/p>
爹回來了,遠遠的就透來“巴斤克" (俄國皮靴)的咯嗒嘎噠的聲
立
日 0
伊對于輕微的一點聲音都有點兒心悸,初夜來時照例飄送來各種
的獸嚎。
媽媽笨拙的接出,一邊責(zé)備著:“你恁這時才回來……把我餓死
了?!?一邊替老當(dāng)家的扛進了背夾子。
今天沒有什么收獲,只有一條小鹿,伊把它摜在墻角,就像沒有看
見它似的,忙著去盛飯。 .
一 邸橫是餓了_ …哎哎,這早晚才回來?!?/p>
叢老爺兒打著火鐮,向盛好了的水飯碗看了一下,并不去吃,卻沉
思的吸煙。 ’
媽媽端起了飯吃了一口,看他不吃,便擱下了。 ‘
“這有串雞炸瓜子……"老太太夸獎的一笑,鼓勵丈夫去吃。
“唔……”他向屋角巡視了一周,非常黑,什么也看不清楚。
氣粗的脫下了“巴斤克",影綽綽的看定了墻角的那張橫臥的豹
皮,便狠狠的打去,他在找到一個倒霉的對象出氣。
每只都沉重的打在水芹子的身上,若是在平時伊一定痛呼起來,而
渾河的急流 047
且索性就投在爸爸的懷里流出來幾滴嬌慣的眼淚,但伊不,伊在忍隱
著,伊在忍隱著與這不可比擬的痛苦?!?/p>
母親忙著又去拿倭瓜粥,說這次做的又面又甜。
可是剛好端進一小綠盆時’,丈夫已經(jīng)大口的吃炸瓜子,稀拉胡嚕喝
水飯了。
伊并不失望,伊也奮勇的吃起來了。
伊向黑暗里尋找一下。
“水芹子,不來和爹一道吃一點……這兒還有一個成鴨蛋……"
沒有回聲,伊畢竟老了,看不見自己女兒躺在何處。山里人吃飯,
照例是不點燈的。
爸爸也隨著母親的目光向黑暗里掃尋了一會,問著:
“孩子沒有吃飯?"
母親搖搖頭“:她發(fā)嬌呢……"
爸爸笑了。 ,
水芹子的眼淚落下來。
伊怕一會兒,嚴(yán)厲的父親發(fā)現(xiàn)伊的所在,便在暗影里偷偷的爬起,
虛虛的掩出門去。拔起腿來便跑。
不知道經(jīng)過多少時候,也不知是向那個方向,伊才覺出疲乏了,尋
著一塊白石坐下,四周圍透布出蘑菇的暖香來。
沒有了解,沒有同情,伊完全陷入了絕望的孤獨里。
前邊有“水溜",花花的流去,水花濺在石上,生出澎湃的洞響,有
著銅質(zhì)的韻味。
前邊就是渾河了。
遠遠的鹿鳴著,林中傳來梟叫,伊鼓起了勇氣,跑到河岸上去。
04 8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月光上來了,銀狀的大水花透出新鮮的感覺,河上沒有霧氣,天上
沒有云,是一個甜味的夜,涼風(fēng)浮來濕潤的芬芳,松鼠在枝權(quán)上跳著,天
河掉角。……
渾河的水是渾的,唱著憂郁的歌子??墒窃谠鹿庀拢脖徽T惑
了。紅砂石的河岸,黃土河床,白茫茫一片水花,微綠的霧露,籠罩著北
國的高爽空曠,長空里流泄出一片霜華……何等的迷人呵,何等的夜
呵?!撬圩邮沁@樣的哀愴 !
遠遠又聽見母親登高的呼聲。
伊賭氣不去理會,直到聲音一點都沒有了,伊才凄凄涼涼的走回。
爸爸已經(jīng)升好了篝火,在一旁吸煙,母親正把一條青柳木在火上烤
著,看樣子是把它烤彎了,好作“糞箕子"上的腰梁,柳木發(fā)出吃吃的聲
音來。
“我們攤了三十張嗎?"母親沉著臉問著,“這又不是冬天,沒‘雪
瀚’恁能打得著呢? 要是一旦交不上呢?”
“……"爸爸拍拍的磕去煙袋灰,又裝了一袋。
“一定處死?”母親擔(dān)心的問著。
“那自然,聽說這個皇妃,是××人進貢來的,‘十月一’‘過門’,限
了二十五天的限,讓我們交出五百張狐皮來,分五色,紅狐的一百張,黃
狐一百張,白狐一百張,黑狐一百張,藍的用紫貂仁去充……我們這兒
只出火狐、草狐,所以只攤了紅黃兩色二百張,有貂就算著,沒有‘拉
倒’(聽其如此)……咱家攤?cè)畯堃诙斓共凰愣?,可是這三十張
上那打去,這青黃不接的時候……真造孽,他媽的全是為了‘裝排場’,
也不知那個亡國奴出的主意,什么符合國旗的祥瑞,放狗臭屁……在早
渾 河 的 急 流 0 4 9
先年‘開圍’都得有一定時間,春搜,夏苗,秋狳,冬狩,都是應(yīng)節(jié)氣,算
作國家的大典,那有這時候打狐貍的呢……損陰喪德,毛頭恁能會
好……”
“三十張,真的三十張,二十五天的限……三十張,一天一張還多
呢,上曼llJl.,打去……這幾年山也光了?!蹦赣H充滿了憂心,手無主
張的在圍裙上擦著。
女兒從陰影里走來,默默的坐在篝火旁邊,眼睛癡滯的望著不定的
火苗。
母親看見女兒的憔悴面龐,不由的難受起來,可是心里又想:都是
我慣的你,一星半點子的話也受不了,將來要有些風(fēng)呀浪兒的,恁能支
撐呢……又加心境不順,所以聲調(diào)里充滿了責(zé)難的神氣。
“你啥時候跑到那里去了呢……我喊了半天,你也沒有聽見,害得
你爹只顧罵我 !”
‘‘ ,,
● ● ● ● ● ●
爸爸端詳著女兒的小臉,親愛的坐在她的身畔。
“水芹子要開通……不要心眼兒窄,明天幫爸爸下‘壓拍子’(打狐
貍之一種方法),‘和炸藥’(將特制的炸藥放在地上,狐貍走過,炸而死
之)……今天十八,下月十三號,我自己就得打著三十張狐皮,大家伙
共總的得打著二百張狐皮……大概這白鹿林子里的狐貍從此就得絕種
了……不過絕種也沒有什么,只是要交不出這些,采辦專員就認為你有
反滿的嫌疑,故意不加緊打,偏給在皇妃——”老人說到這兩個字像骯
臟了舌頭似的向地上大大的吐了一口吐沫——“‘出閣’的大喜日子找
個不吉利……你爸爸的這條老命就該交代了,那時,你想和爸爸生氣,
也沒有時候了。"
050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女兒聽著爸爸說的如此可怕,不由的撲在父親的懷里,又流起淚
來。
伊哭乏了便在爸爸的懷里睡著了。
“唉,那里來的這么多的傷心……你媽就會拿你‘扎伐子’(出
氣)……"爸爸看著女兒在夢中還冤屈的抽噎,不由的對老伴(即老婆 )
大發(fā)雷霆“,你到底和她亂說些什么稀奇古怪的? 越老越?jīng)]正經(jīng) !"
說著憐惜的把女兒抱到屋里去了。
第二天,一早起,這小茅屋里的生命,便充滿了迫切和緊張。
父親扎壓拍子,女兒和炸藥,母親嘮叨。
水芹子巧妙的打碎著綠豆碗,使那嶄新的“碗礤兒"都有“抹邪",
有“偏礤"見棱見角……足足的可以折摧狐貍的精致的小腿。
女兒細心的攪和著粉紅色的紅磷,放在陰干處保存著,又著手去預(yù)
備硫磺。
到晚上了父親已經(jīng)扎好了十五架壓拍子。
老媽媽用火鉗子在篝火上烤著半生不熟的雞肉,遞給父親,父親便
把它按個的拴在“餌食”上。
在幽暗的火光中,爸爸輕聲呼著。
“水芹子,來 !"
她小鳥似的跳過來,分背了五只壓拍子,和爸爸悄手悄腳的拐進森
林里去。
他們想在人定時分偷偷的將它們都安放好在狐貍出沒的地方,免
得被別人曉得,把壓拍子起去。
在墳圈子周圍下了五只。父親又把“地楔子”按個兒的釘了一錘,
渾河的急流 05 1
才滿意的領(lǐng)著女兒到南山山麓去。
當(dāng)女兒的,撿了機會,就向老爸爸進言。
“金聲哥哥,不可以……幫著爸爸的忙嗎? 他拋刀子拋得挺好
呢 ?”
“刀子能斬下狐貍尾巴一根毛嗎?"父親指問了閨女兒的愚昧。
“他也會摔‘拐拉棒子’(一種蒙古人獵狐的方法,在馬馳的當(dāng)兒,
將手中的一個微彎的帶疙疸狼頭的木棒順手投去,百發(fā)百中)!"
“哼……”爸爸臉上粗橫的皺紋痙攣著,粗魯?shù)南苿又殹埃?/p>
工夫還吹笛子呢 !”
女兒沒有臉紅,還更堅定的說:
“我去跟他說去 !"
‘ 第二天朦朧亮,父女兩人便去起壓拍子。
有九只“犯藥”了,其中一只被人起去。八只都打住了,可惜的只
有五只狐貍,其余的三只是倒霉的“黃皮子"(鼬鼠)。
爸爸非常喜歡,責(zé)任已去了六分之一。 、
今天炸藥干了,他們下完了壓拍子,就在林中“狐貍道”上擺磷磺
彈,又做了記號,要別人不要在那里走過。 ‘
“三十只算不了什么的!”女兒想起了昨天的成績,又看了今天的
布置,對著父親憂傷的老臉嘻嘻的憨笑。
五更天女兒正徘徊在離奇的夢境里,被父親喚醒……
這夜他們居然又得了五只,都是火狐。
“爸,我沒說錯吧 ! 三十只算不了什么的!"
“看吧——”爸爸長出了一口氣“,也難說,我們明天到東山洞子用
052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煙熏熏去,你和媽收拾收拾網(wǎng)!”爸還擔(dān)心的說。
媽媽也有點笑逐顏開,和女兒一面織網(wǎng),一面講仙話。
可是第三天頭上,五只壓拍子便給人家起去了j他們這夜除了炸碎
的兩只山貍子之外,竟空無所得。 、 ‘
父親對于這些老獵友們的不顧信義非常生氣,但一想起交不上的
要處死,對于他們的苦惱……也只有搖搖頭,微微的嘆息一下,便決心
多打幾只了……至少也得超過三十只才行?!?/p>
在白天,煙熏,網(wǎng)羅,用槍打,摔拐拉棒子……黃昏里,下壓拍子,布
炸藥,張陷網(wǎng)……夜晚——又新添了一件職務(wù)——還得看守壓拍子,免
得被他人起去……
父親看著勞碌的女兒也瘦了,狐皮漸漸的加多。
但是情形卻一天不如一天,日子長了,好像狐貍都約定了,任著餓
癟肚子也不出來尋食。
叢老爺兒家的為了鼓勵它們出來的勇氣起見,到夜晚將小雞不住
的嚇打,使之拼命的呼叫起來。并且將煮雞的腥水到處的傾倒著,想用
這有力的誘惑刺激起狐貍的貪欲來。
到了各家都繼起來模仿的時候,夜晚里山林里就充滿了一片母雞
的呼救聲音,唧唧咯咯的鬧得風(fēng)聲鶴唳不可開交。
“先讓你們盡量的叫吧……末了就該輪著我們了?!?/p>
叢老爺兒聽了聲音哀傷的說。
打到第二十二天成績是二十二只! 老爺兒便拉著水芹子的手,哈
哈大笑起來。
“水芹子,爸爸要看不見你了……還有三天,一天就得打三只,可
渾河的急流 053
是三只,哼,一根狐毛也碰不到……還要三只?!?/p>
水芹子心里怨恨金聲,她昨天到他家跑了三次,也不得要領(lǐng),他只
作蘆笛子順嘴吹?!翱窗职炙懒?,他后悔不 ! ……”伊心碎了。
伊想起“:爸爸,我們不好買幾只,湊足了嗎? ……去年的那十只
要不賣出多好,現(xiàn)在……”伊心里十分急躁。
“買?"爸爸沒有言語,他知道現(xiàn)在狐皮居奇的價錢。
爸爸撫著她的頭,慈愛的開著玩笑:
“除非把你賣掉了,去換狐皮 !”
媽媽在 那邊也 吐露 出 日常 的調(diào)侃:“她就 是 一 只小活 狐貍
呢?!钡帧首 ?/p>
外面一陣狂風(fēng),吹下了紛然的落葉,西北風(fēng)起來了,一切都葬落在
愁容的慘淡里,渾河的水還鎮(zhèn)日鎮(zhèn)夜的流去。
水芹子站起來,決定去找金聲去,伊是憤恨著他。
父親在屋里小心的計算狐皮,想在原來的數(shù)目里,再多數(shù)出一兩張
來……二十二張,還是二十二張……
父親背起了槍去找李炮去了,看看他們打的怎樣,他是這山里最大
的獵戶,他被派的是五十只狐皮。 一 . ,
迎面來了張得。
“大叔,你打狐貍?cè)?"張得手里提著五張草狐。
“……我去看看李炮……不成,我眼看著交不上了,你的十張皮子
恁樣?”
“大叔,我已打著整整十張了……剛夠數(shù) !"
叢老爺兒心里一冷“:有余富嗎?” 。
“沒有呢,我看這三天要有‘落項’(獲得物),我送給犬叔好了,我
054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不要你錢的!” 一
老頭不知道為何兜起了一股心酸,連忙說著“:我去了,我去了!”
昏亂的走下山崗去。
李炮家里人正亂作一團??匆妳怖蠣攦簛砹?,都團團把他圍住。
“怎樣,聽說你打的不錯 !”
“不錯。"老頭兒把帽子往炕上一扔“,二十二只!"
李炮搖搖頭,由他的經(jīng)驗里,知道那八只無論如何也打不出來了。
“你們的都齊全了吧 !"叢老爺兒一看他檐前梁上都掛著精美的狐
皮,不由的滋出一片強烈的妒嫉。
“你們的都齊全了吧!”他幾乎是怒吼! 他看著李炮的遲重的態(tài)
度,就斷定他們的都齊全了。
李炮摩著山羊胡子的下巴,露出狡猾,問著他:“我家攤了多少
只?"然后向他大兒子李森笑著看了一眼。
“五十只。"叢老爺兒老實的回答。
“哈哈哈哈……五十只,好 ! ……五十只,總管老爺,我要交十五
只行嗎? 老爺,我費勁拔力才打了這十五只,實在交不出了,因為山上
已經(jīng)打光……放你媽的屁,山上的狐貍能打光嗎? 你故意抗違,說上邊
不應(yīng)派你狐皮,砸了你們的飯碗子 ! 難道皇妃不配穿你們狗攮的打的
狐皮嗎? 這是皇家的喜事,你們竟敢故意搗亂,顯然有反滿抗 ×的行
為,左右,將這小子捉起來……哈哈哈哈,老哥,你以為我打齊全了嗎?
唉,這是李大頭的四只,這是楊三槍的二十五只,這是趙永祿的十三
只……這是我的十五只……我們爺三個打的,三個神槍手打的! 哈哈
哈哈……”李炮仰著天大笑起來,用手拍著叢老爺兒的肩頭:
“.你打了多少只?"
渾河的急流 055
叢老爺兒勉強的抬起頭來“:不是二十二只嗎!"說完瞇縫著眼睛
對他憂愁的望著。
“行! 有你說的,我們爺三個兒是‘熊蛋包’(廢物),你一個打了二
十二只 !"
“這有啥好說的,差十只跟差一只是一個樣 ! ……都免不了一個,
哩 l"
J ●’、 ●
“哎!"李炮也痛心的應(yīng)了一聲。強烈的吸著旱煙,不再笑了。
“還有三天的限,大家多賣點勁兒??纯催€能打出多少只……現(xiàn)
在齊對齊對大概總有一百四五十只的光景了吧?!?坐在炕頭上的
伍老頭慢聲拉語的說出他的穩(wěn)健。
“不成嘍,要再打出一只來是你‘下’出來的!"楊三槍斬鋼截鐵隨
著呸了一口。
“到那時再求求老爺們,也許……"
“你老糊涂了,他能饒了你,可不能饒了你的腦袋 !"
“那么,怎辦呢? ……”
“……是的,怎么辦呢?” ·
大家一直討論到天黑,也沒有一個好的結(jié)果,只把舌頭說得冒出火
來……
終于,叢老爺兒懷著一顆沉重的心踏著荒草回來了,一點辦法沒
有。
一切全完了……他的步法有些零亂,巴斤克像個鬼似的在地上向
后拖,他不知走那一條道回到家的。
剛到房前,水芹子就蝴蝶似的飛到爸爸跟前,兩手圍住爸爸的脖
頸,歡喜得流出淚來……“爸爸,九只,爸爸,是九只呢……99 .
056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爸爸不懂她說些什么,便輕輕的解開她的手,頹喪的走到屋里。
“爸爸,金聲哥哥在這里,金聲哥替我們打了九只……"老太太用
手干擦著眼睛,每個皺紋,都舒展開了。
“九只,二十二只,還多一只呢 !"
一塊石頭落在地上。
金聲哥哥像梨木雕的人像似的,鼻梁細而高聳,黑發(fā)微微卷曲,嘴
。 角常常露出一點不信任的微笑。
他立在微暗的屋子里正忙著順理狐皮。
叢老爺兒看著他強壯的樣子,不由的激出喜悅……急速的走到他
的跟前,可是倏然的又轉(zhuǎn)為冷冷淡淡的樣子。
“是九只狐皮嗎?" .
“九只,爸爸,是九只,都是火狐,絨和毛一般兒長!”女兒衷心的答
復(fù)著,眼睛夸獎的看了爸爸又看了媽媽。
“大爺,我昨天到烏煙崗去,他們那里也交不出三百只,青貂才打
了三十來只,紫貂連個毫毛也沒得 !"
叢老爺兒就點著了煙,坐在那里嘿然不語。
金聲又接著說“:他們那里打算不交了,正在開會,商量對付辦法,
反正采辦那群肥豬也不能輕饒了我們的,所以大家正想給他個‘好瞧’
看看!"
“鱉羔子王八蛋,交,交他娘拉個屁……不交嘍,.我一個人交足了
數(shù),算什么呢? 還不是大家一齊去死 ! ……”一陣風(fēng)從窗子里刮來許
多樹葉來……屋里陷入了死的漩渦。
女兒本來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說,現(xiàn)在完全被擾亂了。
“不過 ,爸爸 ,不過……"
渾河的急流 057
爸爸看樣子不要去聽她的話。
“金聲,你去找各家獵戶去到李炮家開會去!"
媽媽從外面跑來,兩手在圍裙上幸福的揩著“:我給你們燉了鹿肉
來,你爺兩個喝兩盅吧……唉唉,難為了金聲九只狐皮! 九只,真是乖
孩子 ! 不是還富余一只嗎? 趕快給老王送去,可憐他攤了三只,如今一
只也沒打著,那像你們這樣運氣,一打就是三十只二十只的?!?
“大爺,我去了 !"金聲說著走出門去。
“我們一道去 !”爸爸止住了他。
水芹子哀怨的向金聲看了一眼,便由著他們走了。
“媽媽?!?/p>
媽媽剛端來的一碗鹿肉都完全的傾在桌上。
方才一切幸福的預(yù)感,現(xiàn)在都化作擾亂的驚慌。
三十只狐皮也救不了性命,大家都湊不出來,僅僅一家湊齊了也完
全沒有用?!? 1
等老太太完全明白了這問題的嚴(yán)重時,兩個男人早已不見了,屋里
留下的只是一片的空虛。 。
黑夜的樹林是玄妙的。有扳高的脾氣的苗條的白楊,躍躍欲試的
舞動著?!安A~"(即柞樹 )有著愛美的孤獨,遇風(fēng)吹過時,也保持著
有教養(yǎng)的矜持,微微的擺搖著,如同起伏的浪兒。 、
狼在嗥,貍子咄咄喳喳的互相告驚。葉兒凋落了,在靜寂中辭別了
自己的生命,鳥兒在夢見被獵人瞄準(zhǔn)時,也會發(fā)出喧嚷的驚呼?!?/p>
這時初十的月亮,不算飽滿,可是在森林頂梢也扯了一道紗霧……
有著神秘的輕快……尤其月華如霰似的散在渾河水面上,又靜,又香,
又有清涼。鸛鳥長嘯一聲,沒入蘆葦里,信天翁便銜起魚兒呀呀飛去
058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了……水溜蕩出音響,魚兒迎著輕光跳躍,樹影在波影里,成了綠色的
絲綢子。一會兒遠遠有獵狗大吠著,一會兒又有槍聲,可是月亮永遠維
持了平靜的夜幕,渾河看不出有一絲兒混玄的跡兒?!?...
、 森林里,有兩個人默默的走著,只有重大的步武壓偃了干草,透出
蕭蕭的聲音。 一
離開李炮家不遠,便聽見人聲“一渦渦"的喧嚷。
叢老爺兒回過臉來向后邊的金聲看了一眼,兩個人就都不約而同
的加緊了腳步……
“……他們是為了淫樂。我們是為了吃飯哪……他們因為娶一個
小鬼的婊子,就要我們五百張狐皮,還得分五色,那有那樣湊巧的……
我們是欠他的該他的,他們一聲令下,我們就得腦袋搬家,狐貍是在我
們禱襠里藏著嗎? 我們說獻出來就獻出來 ! ……他今天娶個 ×X 婆
娘,要狐皮五百張,明天又弄一個高麗娘們,再來五百,后天高麗的玩厭
-=r ,又弄個俄國的·,我 X 他祖宗,又是五百 …..一.他們淫樂,干我們屁
事……交不出的就處死 ! 我們的腦袋怎就那樣下賤呢,諸位父老兄弟
們,我們?yōu)鯚煃徱粠б话俣耀C戶,今天全體議決 :一、對于繳納狐皮
一律拒絕。.二、對于采辦專員,加以自衛(wèi)抵抗。三、全體獵戶一致到第
五路人民革命軍去?!T位父老,咱們的命運是相同的,咱們的痛苦
也是相同的,pfl t\'i\']的敵人也是相同的,……咱們的敵人要我們一起死的
時候,我們卻要求一起生,諸位父老們,在這一點上,我們也是相同的,
讓我們一起干起來,讓那些王八蛋們看看我們窮山梗子們的力量! 白
鹿林子的男人不是夾餡餅吃的 !”
“慢著慢著 !”又是另一個沙啞的聲音“,……大家要沉住氣,我看,
他說處死,也許是嚇唬我們一句,也不見得都把我們個個砍死……我們
渾河的急流 059
到那時再哀求一下,說說實在情形,他們大概……”
“同志們,我們現(xiàn)在要的是 自主我們自個的命運 ! 不是人家退一
步,我們進一步,人家進一步,我們退一步,向人家磕頭等著來蜷下
巴……我們得自個救活自個,自個管理自個的命運……我們不要什么
‘也許’、‘不見得’、‘大概’,我們要的是我們必定要活,必定得自個做
自個的主人 !”
“大家千萬不可輕舉妄動,要一動了,大兵一來,他們比我們厲害,
那時我們討?zhàn)堃瞾聿患傲薿 ……"
金聲闖上去一看,是伍老頭兒顫顫微微的在那兒說著。于是搶上
去,把老頭兒一把推下木墩兒去,便扯開了喉嚨大聲的嚷道:
“我們?yōu)槭裁匆戰(zhàn)埬兀覀?白鹿林子的男人就沒向人討過
饒……現(xiàn)在事到如今,不管是那滿肘子瘦骨架子是不是真娶了×X 婊
子,或是那大肥豬(總管)‘假傳圣旨’(一句東北俗語)從中漁利,我們
都不要管,狐貍打光是實情,我們這渾河兩岸,只有狐貍是大宗出產(chǎn),也
是實情。今年冬底,你要再看見一根狐毛,你是休想。我們靠著什么生
活呢……狐皮今年是頂值錢,可是一概打光了我們的身家性命就都跟
著去了……我想就是總管那肥豬從中騙我們的狐皮,什么皇妃不皇妃
全是胡謅八咧 !"
“是呵,是他騙我們,一定是的,城里人也不知道娶皇妃,報上也沒
報的?!?/p>
“他真的娶不娶的,我們那里知道,他欺負我們山里人不知世故,
說什么信什么,雜種×的!"群眾洶涌起來。
“不給 ! 我們不給 ! 狐皮是我們的家當(dāng),我們送了,冬天就只好吃
雪塊過 日子,有狐皮到那兒我們都賣出錢來了,活活便宜他,雜種 ×
060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的。"是楊三槍的聲音。
李炮看見叢老爺兒走過來,便過來扯他“:你說得怎樣?”
“你打啥主意?"叢老爺兒回問他。
李炮摩著山羊胡子,暢快的笑著。“沒說的,‘拉出去’(土匪隱語:
民變)!”兩只后腳跟向上提著,提著,他有著東北人典型的爽快。
叢老爺兒皺著眉頭思索著,立在一棵巍峨的大樹底下。
“五路軍的司令是誰?"他苦悶的問著。
“ ××× !"
叢老爺兒繼續(xù)的深思著。 .
“我想大家的意思已經(jīng)說的很多了?,F(xiàn)在為了集中起見,愿意到
第五軍那邊去的請舉手,就是說愿意自己求生的請舉手!”
手如白樺林似的林立起來。
當(dāng)叢老爺兒興奮的把手放下來的時候,仿佛聽見一個軟弱的聲音
:在他耳邊: 一
“爸爸,你走了,鬼子兵要來,我可怎么辦呢……"
老人劇烈的搖動手臂“:不要去管,不要去管!"
他帶著熱漲的腦袋……向回家路上走去了,他怕看見 自己的女
兒……
可是母女正依著門守望著他回來。
老伴兒健步迎上來。
“是要拉出去了嗎?"她殷切的問,腦部劇烈的暈痛著。
“是的嗎,爸爸?"女兒無力的把頭栽在父親的胸前。
爸爸用著老胡子擦著她的嫩臉。
渾 河 的 急 流 0 6 】
三個笨拙的挨到房門前時,水芹子看著爸爸的氣色,神經(jīng)質(zhì)的狂叫
一聲,向林際跑去。
老婆子不以為然的追著她的逝影望去,口中喃喃的說:
“要走的,要走的! ……你還是拉出去吧,我們也苦夠了,我們就
苦這一回吧?!?然后眼里流下淚來。
“你的套褲脫下來我給你縫一縫。……‘皮手悶子’我今天晚上就
縫完。……"伊又想起了多割幾副“軌鞋繞子”,巴斤克里的“氈襪"也
得補一補了。
這時兩個青年的戀人,在渾河沿上,正在為著生、死、愛、憎……的
交流而掙扎而戰(zhàn)栗……
“你必須‘走’的,你留在這里沒有用處,我自己會保護我自己……
我會用‘畫眉炭子’把臉涂上。……"水芹子口急的說話。……
青年不言語。
未圓的月是容易落的,水面上的陰涼擴大了,霧色慢慢的加濃,兩
人忘掉了應(yīng)有的溫柔,大聲的繼續(xù)喧嚷著,金聲還是不肯“走”。 ‘
青年把手里握著的一塊石頭投在水里,站起來就跑了:“我不能
‘走’!"幾個不清楚的聲音遺落在他的身后。
水芹子豎起了眉毛,手指絞扭著,快捷的踏在黏滑的青苔上。……
第二天一清早起,伊便去找金聲去,伊不管別人計劃怎樣出發(fā),怎
樣布防,怎樣安置家人,怎樣將狐皮運到長春……伊不管這些,伊到處
的找著金聲…… ?!?/p>
到日暮,伊拖著疲倦的身子回來,遇見了楊三槍才知道他被派作代
表到烏煙崗去了。
062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伊躺在炕上一面?zhèn)?,一面高興,但還把不定他是否有決心隨
大隊走……伊又想他決心去了,固然是好的,但扔下自己一個人怎么辦
呢……伊橫著心不去想它了,不去想它……伊現(xiàn)在在幻想自己是一個
可以自衛(wèi)的將軍……我們的祖宗是有志氣的,我所愛的人也一定得有
志氣……渾河的水年年流去,渾河的水就是一個很好的證人……伊幾
乎對著河水發(fā)誓……我們會用血把渾河的水澄清了的……伊覺著昏而
疲弱……假裝著睡眠好避去母親說不盡的安慰……伊的眼因淚水的模
糊在暗中亮著。
爸爸在擦槍,母親在縫皮手悶子。
槍上的大栓、頂針、鉤死鬼、大抓、小抓、發(fā)條、車、保險機……父親
都一一的檢查著,用油擦著,臉上沒有表情,也不和母親說話。
母親有幾次都張開嘴想說話。但都用力的壓抑下去,似乎不愿用
問題來煩難自己的丈夫。
水芹子想著金聲一定明天一早回來,也許現(xiàn)在就回來了,她決定聽
見頭遍雞叫……就趕去看他,作最后的訣別……
昏沉,疲乏,悲痛……瞌睡來了,整個的世界被黑暗悄悄的封鎖。
清早起,全山林里埋伏著不祥的平靜,在平時,這兒應(yīng)該有炊煙四
起了,但是沒有,除了早煙就是朝靄。
草原上蓑衣草白得只剩一棵孤孤的草莖,深密、高叢的,透出濃厚
的濕氣。濕氣凝聚著,帶著不爽快的調(diào)子,并不搖動,然而向上漂浮。
這時晨光也從山坳里透出來了,苞米和蕎麥的香混在空氣里,一棵
二挺橡樹上巢里的斑鳩,試探著飛出一圈又回來打盹。
起伏的山地,半圓形的土丘,隱在煙幛里。山上斜坡處被開墾的野
田,植物都被露珠壓垂了頭頸,現(xiàn)在軟軟的彈起來。水珠落在土壤上,
渾河的急流 063
驚醒借宿在葉子底上的“扁擔(dān)鉤”,惺忪的伸展著小腿兒。
渾河急急的流去,看樣子是想在太陽沒冒嘴之前就統(tǒng)統(tǒng)流完?!?/p>
每個心房都為白鹿林子未來的命運跳躍著,每個言語都為最正確
的生路辯白著……等候肥豬的到臨,告訴他用血來回答他的鋒刃是何
等的鋒利! 水芹子在等著和金聲最后的一面。
但是渾河的蘆葦里都散滿了步哨,大隊的人馬都集合到南山……
隱藏在屋子里的是敢死隊?!鹇暃]有消息。
太陽升了一竿子來高了。
草原上一匹白馬撥云而來,有人從烏煙崗來送信來了。
說讓此地人戒備,一刻就有大隊來剿。
肥豬已經(jīng)到了烏煙崗,那里人恭敬歡迎,點香案,放爆竹……向大
總管叩頭……做的畢恭畢敬。
然后領(lǐng)總管到一間小屋里去看狐皮?!?/p>
屋里預(yù)埋了炸藥,四周都埋伏了敢死隊?!?/p>
轟然一聲。…… .
“現(xiàn)在總管大老爺一定上天參拜乾隆爺訴苦去了。"報告的人詼諧
的下了結(jié)論“,鄉(xiāng)親們,要有吃的喝的給咱家拿來點吧……一會兒還得
烙肚子(即臥倒放槍的意思)去呢?!?
復(fù)仇的風(fēng)吹滿了山巒、遠樹、草原、林蔭……大家都期待著一個更
大的勝利,水芹子期待著金聲的轉(zhuǎn)來。
“回去,回去!"叢老爺兒一面攆逐著從茅屋里探出來的詢問的婦
-
孺,挾著槍向河岸走去。
“有什么消息?”迎面來了楊三槍,老頭兒問著。
“前邊探子沒來報,不知是不是捉去了,又派人去了……烏煙崗、
064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野雉林子一帶都在開火,前邊山頭里聽得見。”
“唔?!崩项^兒應(yīng)著,隱在蘆葦里不見了。
全個林子都靜了。
大約在晌午前兒,南林子里轟隆來了一聲巨響,透出一只狗受傷的
汪汪一兩聲,一切就都不響了,鳥兒喳喳嘁嘁的飛了一陣子,也都恐懼
I
的躲起來。
不一會兒渾河邊一派喊殺聲,靜靜的透來一兩聲槍響。
水芹子今天特別的軟弱,她,從昨天早晨起就到處的找金聲,也沒
有下落。她想他至少應(yīng)該和她一見再死拼去……但是他竟不來會她,
她從此也許永遠不能和他會面了吧?!@喊殺聲里就有他的聲音在
內(nèi)吧……她竭力削尖聽覺想聽出她心愛的人的聲音來……
忽然窗外騰起一片馬蹄的亂響。
母親本來在將耳朵貼在地上向遠方去聽?,F(xiàn)在一滾碌爬起,操起
獵槍,在窗口守住,同時向女兒拱嘴,讓女兒向“大坦箱"后邊去藏躲。
馬攏的更近了。母親砰的發(fā)了一槍。
“拍,拍 !"敲門。
“水芹子,水芹子 !”是急亂的喊聲。
母親摔下了槍,慌忙的邊跑去開門,邊驚嘆著:
“唉唉,我當(dāng)是誰,可嚇?biāo)牢伊恕?
女兒知道是誰就跳出來了。伊聽槍響聲,知道前邊分明已經(jīng)接觸,
而他還為了一個女人向回跑,伊忘了兩天一夜伊在將血熬干了……伊
:在盼他回來,伊在渴望等他相會一面……現(xiàn)在他回來了,伊臉上作出慍
怒的表情,當(dāng)著母親面前好像受了一種難堪的羞辱 ! 老年的爸爸在前
:邊正打得“昂沛兒”(極峰點)吧,一…·“我不能走 !"……伊又記起那夜
渾河的急流 065
金聲狂亂的跑走之后,所擲下來的不是白鹿林子的男人所應(yīng)有的一句
誓言,……伊的淚落下來了,伊用蒼白的臉色,祈求的引導(dǎo)著他……你
就去吧 ……伊含淚的眸子虔潔的垂下去,但愿他平安的再回來
呵 ! ……
金聲臉紅了,吃吃的說:
“我被派到烏煙崗去了,因為兩方面編了混合軍隊,免得兩邊人隔
氣,不能取得聯(lián)絡(luò)……所以,所以,……我就走了!"
“那很好 !"女的冷然的答復(fù)。
“這是我?guī)Ыo你的那把暖木柄的刀子。……"
他從懷里取出一把他擲了十年的刀子……有一次投一只白狐被帶
到洞里去了,過了兩年他又從洞口把它拾回……他的刀子本來很多,但
都被崽子(子彈)給替代了,帶在身上的只有這一把。 、
他跳上馬,向后瞥了一眼,就不見了。
母親把耳朵貼在地上,在聽著馬蹄聲,想偵察出金聲是否走出,槍
聲是否推進……槍在聯(lián)珠的響著,喊聲時起……她竭力的用不十分得
力的聽覺,去辨別著這她寄托過全個森林的生命的一切。
她貼在地上,忽然的驚叫一聲。
“水芹子,水芹子,畫眉炭子,畫眉炭子 !”
水芹子似乎并未想到什么畫眉炭子,只狠狠的握住了暖木刀柄。
眼前仿佛看見渾河的水翻騰的流去……
“不,媽媽,給我槍 ! 給我槍 !"
她將刀子熱切的塞在懷里……
(原載 1937 年《文翱 第8 卷第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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