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月梢,已是幸福的春之尾了。而在卓索圖盟,春風(fēng)還藏在從西
伯利亞吹來的狂飆的后面。
這里沒有櫻桃園濕潤的香氣。也沒有“溜鳥"的嘹亮迷人的調(diào)子。
有的是蒙古包放馬聲——長鞭連落的脆響,回音由山谷中傳來。游龍
似的馬的突唇聲“咴,?!捱磬捱怼?遠(yuǎn)道來的人,也許不承認(rèn)
這是馬聲,以為是荒原里一種奇異的野獸。馬怎會叫出“噢唔噢唔"的
聲音來呢? —一 實(shí)際上這就是出名的“馬嘯”。當(dāng)它突突的抖戰(zhàn)著反
抗鞭打的時候,在月夜,清風(fēng)里,用前蹄趴著槽前的泥土,想起從前的戀
人的時候。
說馬嘯是塞外唯一的聲音,也不是不可以的。因?yàn)樵袄锏您?,?/p>
有著鷲一般的高傲的,不會學(xué)著雀鷹子,灰鷹,青鷹,……那樣小家子
氣,一捕獲了食物,就唧唧喳喳的叫的。它永遠(yuǎn)是悠閑的在藍(lán)天里浮
,
著,像一個神秘的巫婆,默念著咒語在兜圈子,像一片寂寞的云片。
黃羊子在塞外是精巧的造物。嬌小的腿,如同裊裊欲折的竹節(jié)。
豎起薄薄的小圓耳朵,常向遠(yuǎn)方去聽。伊是神經(jīng)質(zhì)的,而且受不到保
護(hù),有一點(diǎn)兒風(fēng)聲草動,就只好拿起腿來便跑。伊的速率是可驚的,轉(zhuǎn)
瞬之間,依然是砂磧,遠(yuǎn)山,古道,成群的黃羊子早已不見了?!h(yuǎn)遠(yuǎn)
0 1 2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的天,飄來寥落的風(fēng)響……
這就是我們這一行人長征中的伴侶。
還有羽毛和土色一樣的不十分美麗的“百靈",和它同屬的頭頂上
鼓起一座英雄頂?shù)摹谤Z兒翎",在大地上凄凄的叫著。不要幻想它們能
唱出在鳥市上金絲籠的家族那樣婉好的歌聲。不會的,在這愁苦饑餓
的荒原上,它們不會的。它們吱吱啾啾的,看見馬隊(duì)過來,也不怎樣想
飛,好像長久沒有遇見生人似的。
這就是我們在大塞中,唯一向我們招呼的親人。
我們是昨天一早帶著月亮出發(fā)的,昨天在鄭家窯子吃了一頓“莜
麥”面,我特意多吃了一點(diǎn),現(xiàn)在肚里隱隱的還有點(diǎn)兒絞痛。今天一天
沒“打尖”,現(xiàn)在天色要晚了,在頭頂上盤桓的鷹也忽扇忽扇的回家了。
我們還在鞭著馬跑,不知今夜宿在何處 !
突然有人宣布:
“路走錯了 !”
全身都有點(diǎn)頹唐,忍冷,挨饑,風(fēng),砂,涉水,爬山……所為何來,為
的是走錯路? ’
馬“肚帶"又松了,下了馬緊了一緊,實(shí)在不能再緊了。否則不但
在感情上對不起我的拳毛蘆花,而且在養(yǎng)馬的經(jīng)驗(yàn)上講,要再緊著也就
該“殘"了。不過狠狠心,又緊進(jìn)了一寸,我輕輕的拍著它的脖頸,我的
馬,從我用了不十分名譽(yù)的手段把它得到手之后,我們的命運(yùn)便匯合在
一起。它向天悲憤的長嘯了一下,用前蹄趴著砂石,砂子在我的鞋子上
打滾。
雙尾蝎翻身躍下馬來,默默的勘察地面,想尋出趕前車的腳印。那
里有什么腳印! 連牧羊的糞都沒有,要發(fā)現(xiàn)了牧羊的糞,也是令人快慰
遙遠(yuǎn)的風(fēng)砂 O 1 3
的事情,總會斷定離開人家不太遠(yuǎn),至少也有羊圈子好走進(jìn)。
他看了看前邊的山峽。 。
首先發(fā)現(xiàn)走錯路的賈宜就說:
“前邊是山澗,我們走的是流水溝 !" .
這真叫人懊喪,雙尾蝎領(lǐng)的路?!拔铱此i皮膠’的臉色,就獻(xiàn)不
出‘番王寶’來,果然不差,他也認(rèn)清鳥路!”煤黑子臉上每個紅皰都掙
得鮮紅,沙聲對我說,并不怕雙尾蝎聽見。
雙尾蝎沒有聽見——一定是沒有聽見 ! 很安閑的在流水溝上撿起
了一塊石頭,用手拂去上邊陳舊的馬糞,把那塊鵝卵石上上下下翻了一
會兒,上邊的一半都已剝蝕的有點(diǎn)粗糙,近于風(fēng)化,底下的部分還非常
光潤。他扔了石頭,又在石縫里,掘了半天。
“他想掘出臭蛤蜊來 !"
陳奎告訴我“:要有臭蛤蜊就一定是流水溝無疑了。”
他掘了半天,空無所得,只撿出一片白貝殼,用黑色的瘦手指一捻
就碎成石粉末了。他跨上馬,把屁股欠起,望望前邊的山頭。前邊沒有
層巒,非常晴朗,他用鼻子嗅了一嗅,空氣很干燥,充滿砂土氣。 ‘
“走 ! 前邊就是龍門鎖 !”他決定的說。
走錯路了! 龍門鎖 ! 那有這便宜事,這一個南北極的差別,使人不
相信了。
“媽的,你就惦著‘跳龍門’(‘跳龍門’是性交的隱語)了,龍門鎖,
龍門鎖在山峽里,你走過這段路沒有 !"煤黑子發(fā)音中的山東大蒜味,
愈加把他的激恨形容得義憤十足。我們都很同意他。陳奎向我看了一
眼,眼光里充滿了沒有把握和疑問。
“兄弟們,趕路要緊,穿過這道山就是。"雙尾蝎平靜的說著,用兩
0 1 4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腿把馬輕輕一夾,馬便不耐煩的走了。
煤黑子懶懶的長吁了一口氣“,呵!”把盒子炮拿在手里,把子彈倒
出來,又裝進(jìn)去,故意扳著槍機(jī)扎扎的響。眼里露出殺機(jī)。我心里一
冷,很想警告雙尾蝎不要在前面走,小心遭了他的暗算。
雙尾蝎的小馬喘著白氣,在前邊打頭走。打了一個“前失”。
兩面都是窄窄的山峽,有小榆樹在盤虬著,因?yàn)楸筹L(fēng)的緣故,有時
從土縫里鉆出一棵草芽來,透露了春的姿態(tài)。沒有小花,也沒有“草蟈
蟈",有的只是馬蹄得得中的不愉快的沉默。
煤黑子打喇了打喇嗓門,啞著聲唱:
莜面卷啊大把抓哎噢,
一把卷子一朵花哎喲,
花兒戴在卷子上哎喲喲,
卷子嵌在花中央哎喲喲——
他在捏造什么丑惡的歌詞呀,他在宣泄他可怕的心術(shù) ! 他大嘴向
一邊歪著,絡(luò)腮的胡子擾亂了的“麻刀"似的差一點(diǎn)兒掩沒了鼻梁。眼
睛細(xì)瞇著一道縫,眼角79 JL傘狀的皺紋,微微的牽動著,牽動著,使他的
鼻孔都劇烈的抽動。他的臉非常的不正,微偏,左太陽穴那兒有個大
疤,似乎他就用那個疤在看人,疤上顯出紫亮的光。
這家伙突然的向我笑起來。他用黃板牙嚙著胡須,向地上吐了一
口唾沫。
“嘿嘿,你,……嘻嘻。:’
他眼中溢漾著非人類的卑褻,臉上淫邪的扭曲著。
我們默默的走著路。
遙遠(yuǎn) 的風(fēng)砂 0 1 5
他不是我們這隊(duì)的。雙尾蝎才是我們這隊(duì)的,并且是我們的隊(duì)長。
我們的隊(duì)長臉上是菜綠色,血液大概也是綠的,身上發(fā)青,有人說他是
“老棒" (是海洛英棒的吸食者)。但沒有人能證明他抽過。又有人說
他每天夜里必定吃一條蝎子才睡得踏實(shí),他身上有“五毒",蛇見了他
就打團(tuán)。有一次我們在柳罐峪守夜,半夜他起來劃煙火,我說:“不成
喂,敵人看見 !”他說“:唔,捉住一條蝎子 !"使我不相信這神話的人,簡
直也弄的啼笑皆非。 .
然而雙尾蝎最善良的意義,是這樣。他的槍術(shù)打的不算頂“靠"
(土匪黑話:有根),但是他的最后一著,是“致命訣",誰要碰見這一著
和碰見“吊客星”是一樣靈驗(yàn)的……
他把馬一撥,盒子炮從腋底下伸出,往兩邊一抹,效果是和手提機(jī)關(guān)
槍一樣。然后單跨蹬,向馬肚子底下隱去……他逃走了! ——而且能雙
手同時“上"兩連子彈在兩個槍膛里。將槍一同貼在肋下胯上的一段腰
部,用虎口將子彈一逼,第二膛槍又充實(shí)了——這一門最毒,所以叫“雙
尾蝎",至于他臉上為什么顯出青綠色,是因?yàn)樗谑q就被“紅帽子"
(東洋兵)灌了四次洋油,大約損壞某部分生理組織的緣故! ……
有這樣的隊(duì)長是夠押得住“點(diǎn)"的了,什么時候也閃不了手。誰不
覺著“抖神"。不過我們就是不佩服他那分青綠臉 ! ……簡直是一條
\。
蜈蚣蟲,何況他又領(lǐng)錯了路。
煤黑子是剛剛改編了番號的“棵"上的“二當(dāng)家”的。從前他就在
L
我們的防線里胡干,現(xiàn)在被司令收編了….·.是同志了。我們現(xiàn)在就是
和他一同到八蠟溝,他們的“老窠"去,見“大當(dāng)家"的作收編的最后的
磋商。
“我 日他媽的媽,他的姥姥,這是你家的龍門鎖?"
0 1 6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L
;
山峽走出了,果然不是什么龍門鎖,前邊一道大河,橫斷了去路。
“這叫他媽的龍門江!”煤黑子咆哮如雷,他似乎就要射擊雙尾蝎
了。 J
“向西看!"雙尾蝎平靜的向西一指,大家不去看那眩人的滔滔流
水了。大家向西看。j
壽桃山。龍門鎖 !
I
J
馬上都變得活潑了,陳奎策馬向西第一個奔去。
“這就叫,龍門鎖! 你看這勢派!"賈宜追上我,向我解說“,這是壽
桃山,山上是吳王美差的點(diǎn)將臺(這是錯的,吳王不能到此來點(diǎn)將),下
邊是舍身崖,從前有一個孝女為了祈母不死,自愿替死,在此‘舍
身’,……削壁上有昌平侯楊洪寫的大字,‘四方屏障’,‘五路咽喉’,一
個字都有一畝田大I"我也被他的話炫惑了,打著馬向前飛奔。
走到河心,馬都要命的飲水,努力的鞭打馬臀。在路上飛馳之后,
不能讓馬喝飽了水的,馬似乎不懂這些,還執(zhí)拗的在把脖子插在河里
去。 j
壽桃山通體是裸裎的青石組成的,鐵黑色,有成千成萬的山燕子在
巖石上作窠,唧唧的叫著。 、
行近了,天光馬上為翠藍(lán)色的翼子所遮蔽,顯著蒼黑了。青燕落在
巖石上,又飛起來,吱冷冷叫著,又飄遙遙的飛。不知它們干些什么,決
不安靜一會。 f
我用盡了眼睛怯尋——
“四方屏障"。
果然發(fā)現(xiàn)了,字的四邊還有著從前石工搭“跳板"時用的鑿眼,想
見當(dāng)時鑿工規(guī)模之』大,……花,忽,一陣黑砂,有鬼附著似的打瞎了我們
} 遙遠(yuǎn)的風(fēng)砂 0 1 7
的眼睛,連忙用手遮住了臉,盡可能的躲避。
“五路咽喉”。字略小些,寫的不算出色,其余的都尉,巡閱史,邊
將……的題詠很多,看不過來了也看不清了。舍身大士是丈六金身,浮
雕在青石削壁上,從前有一個磚龕,已為搖蕩的風(fēng)砂所洗劫了。、
“趕過去 !”雙尾蝎說著。
剛一轉(zhuǎn)進(jìn)山VI,一股勁風(fēng),沙沙沙——黑砂每個顆粒互相摩擦著,
攻打著,沙沙沙——人們有十個臉,這時也是徒然的,那刺痛真使你想
叫出,可是喉嚨又被強(qiáng)虐的風(fēng)給灌滿,Gailo G ailo 的,好比一個喝了硝
鏹水的金魚。
“沙——”黑砂發(fā)出殘酷的非人道的呼聲。
“沙”“,嗚嗚——"風(fēng)同畫角一樣的盡了助戰(zhàn)的威武。
我們沒有防護(hù)的面孔在這雙重侵害之下十足的給犧牲了。
好容易渡過了,睫毛都厚厚的凝結(jié)了黃霜,不敢用手去揩,怕混進(jìn)
眼膜里去,只輕輕的把嘴角的兩團(tuán)黑泥彈掉,向地上不住的吐唾沫,兩
手揉搓著僵痛的兩頰。 .
我的拳毛蘆花也打著響鼻,用尾巴拂刷著身子。
“上天易,過龍門鎖難 !”陳奎向我吐舌頭。
煤黑子的絡(luò)腮胡子——天然的“麻刀",現(xiàn)在混合了泥砂水氣,正
好抹墻?!皨尩?”他依然兇惡的嚼著胡子,胡子里所收羅的面砂,一定
有著蔻蔻粉的香味。
過了壽桃山,就好辦了。我們都帶了一身的嘆服和輕快?;孟胫?/p>
打尖時的……可是,哎,還是莜面 !
我們的隊(duì)長并沒有什么喜悅,還是那臉的青黑,天色隨著他的陰沉
黑下去了,前邊露出了小小的土房。
0 I 8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賈宜,到前邊店里探探去,有住處嗎? 撒馬撒馬(看看光景的意
思 ) !” 1
賈宜扁扁嘴,夾夾馬,向前飛跑了。
“騾馬駝店”,土墻上歪咧咧的寫著黑字。“草料……”底下的泥皮
落了,看不出是什么字。
喜歡的下了馬,便找馬槽拴了。
店東打著“小字眼”的土腔,來招待我們,硬著頭皮裝出歡迎的樣
子。
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婦人,大概是東家奶奶,正穿著一個緊身“棉
屯子”(綏察一帶的農(nóng)家女人穿的一種棉背心),兩臂和奶子都露在外
面,在奶著小孩。看見我們進(jìn)來,慌張的挾著孩子向里跑,小孩發(fā)出殺
豬一樣的號叫。
我問賈宜“:方才你先進(jìn)來,她怎沒跑呢?”
他笑著說“:她以為我是鄉(xiāng)下老粗呢,不比你們軍爺 !”
“有‘葷腥’(即女人)呢……嘻嘻!”
煤黑子整理著馬鞍子,拍拍馬肚子,向我露出丑惡的笑,臉顯得更
扁了。
“有豆子嗎?”他喊。
“豆子?”
店主東連連打千?!爱?dāng)家的,實(shí)在沒有,實(shí)在沒有,要是有,不用老
爺說也會獻(xiàn)出來的,有好料,特為拌的好料……老爺賞光,二頭!"他向
里面叫著,一個穿著白面口袋縫的褲子瘦小的孩子,飛動頭上的“帽纓
子”(頭上四五寸的頭發(fā),或?yàn)轲B(yǎng)成發(fā)辮的準(zhǔn)備,或?yàn)榧羧グl(fā)辮后的遺
留,不能斷定他是屬于那一類)跑來。兩只烏黑的眼睛向我們偷偷的
遙遠(yuǎn)的風(fēng)砂 O 1 9
溜著。
“給爺溜馬去! 老爺們到里邊歇吧,落落腳 !”
我們?nèi)闪撕肆?,我們面面相覷。
小孩子牽到我的馬時,不由的驚贊起來:“嘿,好馬!"然后向我憨
笑。我的拳毛蘆花也像一個慷慨悲歌的壯士一般,聽了這話喚起了風(fēng)
塵的感傷,又是一陣狂嘯,在春天,它的確太覺到孤獨(dú)了。
我向叫二頭的孩子微笑作答,他的白褲子上有著鮮綠的字跡“:概
免稅厘 !”
此時,店主東已經(jīng)挨了煤黑子一個耳光。
“肉實(shí)在沒有,花錢也買不到,雞子有,有,是,老爺,有! 我不是說
有嗎 !”
他的灰色的大布衫上,正在踹滿了“躺土?!?牛皮靴之一種)的足
跡。
“喂,同志 !"雙尾蝎 目光放出棱來,“不要太‘四至 ’(舒服 )了,我
們總得改改秉性 !”
“岫! 他有說沒有!”煤黑子聳聳肩“,呔,拿來,‘?dāng)傸S菜’(即炒雞
子),大點(diǎn)油。"
吃飯時只有他一個人吃炒雞子,我們誰也不吃。
天就黑下來了,遠(yuǎn)遠(yuǎn)傳來喚馬的聲音。
“遙嚇,遙嚇,遙嚇,嗚嗚嗚——"
我們決定睡在這里,所以都放膽的躺下,有的脫下鞋子檢查腳底板
下的砂子。
煤黑子在外面又打人。
我走出去看,原來他不知從那兒翻出了半升豆子來。所以又該店
020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主倒霉。
r ‘
“拿到鍋里給你爺香一香(即炒一炒) ! 你媽拉個昃的! 非這樣治
你們不成 !"
喂馬喂豆子,還得香一香,……我心里充滿了憂郁,這樣的隊(duì)伍怎
能收編呢,根本就應(yīng)該一顆子彈結(jié)束了他。
煤黑子盛氣的回到屋里,睡在炕上和賈宜講著他搶劫時的樂趣。
“娘拉個昃摘? 多費(fèi)事! 有一次我一連砍了十只手,五副金鐲子,
五副,娘拉個昃 ! 五個大娘們,先斬(諧奸)后奏 !”
“賈宜 ! 喂馬去 !"
賈宜正和他談得起勁,不期被隊(duì)長沖了興致。滿臉上大不高興,梗
著脖頸出去了。
分明殺了風(fēng)景,絡(luò)腮胡子歪著嘴,斜睨著眼向隊(duì)長仇視著,“就憑
你……嘿 !"不平的氣宇完全表露出來,連髭尖都顫顫的抖動。
“就睡覺,賈宜頭一班,陳奎二班,X X X 三班,我四班,一班兩個
鐘頭 !”雙尾蝎下了命令。
“‘躺橋’(睡覺,土匪隱語)? 我偏不Ⅱ母!”煤黑子自瀆的恨恨的。
“天‘察棚了’(土匪黑話:陰天了) !”賈宜回來說。
疲乏透了,沒有人留心他是開玩笑,是正經(jīng),身也不翻,呼呼睡了。
“你頭班‘料水’(土匪黑話:守衛(wèi))?!泵汉谧佑谑怯趾唾Z宜啪咄喳
喳的說笑起來。 .
我漸漸聽不見了,不過隔壁似乎是店主東的聲音。
“……唉,二十里路……你多心,……放個大膽湯吧 ! ……"
“……還是……”是東家奶奶的小聲“,……走好……"
我睡著了。
遙遠(yuǎn)的風(fēng)砂 0 2 1
有人搖撼我,我想該我的班了。連忙爬起,睡得正甜甜的。
“你聽 !"
隔壁有孩子的哭喊聲。
“×你媽,沖了爺爺?shù)摹病?”
過后又什么都聽不見了。
陳奎感傷的對我說:
“這樣不行的,這恁能收編呢,司令只圖他有機(jī)關(guān)槍了,……這算
什么呢,我相信他們的‘大當(dāng)家’的比他還要壞?!覀兏颈凰麄?/p>
騙了 ! ……”
我沉默著,在黑暗里尋找他的臉。
不一會兒,煤黑子蹌蹌踉踉地回來了,喝醉酒似的?!拔?,賈宜,你
快去,去 !”
可是賈宜只顧打出鼾聲,如一條死狗一般。
絡(luò)腮胡子劃著煙火點(diǎn)煙,看見我倆“,哈哈哈哈……”大笑起來,露
出滿足的情欲。嘴張大著,下頷向7下咧著,他咽著口水。“你們這兩個
小機(jī)靈鬼,去,解解饞去 ! 去 !”
他一高一低的大頭沖下倒下了,就春雷似的打起“唿嚕"來。有一
口痰,拉風(fēng)車樣的,在他喉嚨那兒一呼一吸的抽動著。
天朦朧亮。“起來,備馬!”雙尾蝎叫著。
連忙起來,洗洗臉,隊(duì)長和店主東算店賬。
以為是和他開玩笑,店主渾身抖戰(zhàn)著,他怕這“算賬”兩字的隱喻,
就是綁票,勒索,或結(jié)果性命。
后來看見隊(duì)長的認(rèn)真和實(shí)在,才吃吃的說:
“請請,賞 !"說完臉色完全蒼白,怕對方一下翻臉 1
022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他接過錢時,淚珠成串的落下了,連忙背過臉去。
正午我們到了太平溝,又是一個人困馬乏,沒處“打尖”的日子。
大家把馬放緩了,都沒有主意。雙尾蝎把手里的皮馬鞭在腕上繞
了一個花,嘴唇想說什么,我以為他· 定說出我們“打尖”的地方,但是
他什么也沒說,馬比別人走得都緩。.
“嘿嘿,一群傻瓜……" 。
煤黑子輕輕的解開寬腰帶。拿出了“莜面卷”,獨(dú)自的大嚼起來。
“他媽的媽,你們作人情,賣朋友,把店家當(dāng)你的干爺爺,臨走還給
錢,你們錢是那兒來的? 還不是搶來的! 假正經(jīng),Kyai! 你們走后他能
念你一聲好人……”他的口涎和面渣隨時的噴落出來,情態(tài)非常得意。
“我是干么來的,、老俺因?yàn)闆]得飯得 (D ai)了,才想起和你們‘合
股’,你們,媽的就‘瞎貓呆著死耗子’,什么改編不改編的起來啦,自己
說著給自己解癢? ……"
陳奎向我望了一眼:這家伙真算……
“上眼,你們給店家的鈔票,在這里 !" ’
他一只手搖著手里花花綠綠的鈔票,輕藐的念著“傻瓜Ⅱ母,哎哎,
天大的傻瓜 !" 。
我突的記起,我們從小店出發(fā)的時候,他說“:唔,我還得出小恭 !”
慌張的跑回去了。那就是搶劫了店家,把我們艱難締造的紀(jì)律變成雙
倍的無恥 ! ’’
陳奎的臉全白了,他一面向身后的雙尾蝎示意,一面把中指和大指
伸出,他的手上的脈絡(luò)一根一根的凸出。
“插了他(即槍斃他)吧 !"我想。
忽然煤黑子注意到陳奎的手勢了,他用太陽穴那個紅疤正面的向
遙遠(yuǎn)的風(fēng)砂 023
他凝視著,另外將眼光斜射過去,手指漸漸的按在槍上。
“咔!"一聲脆響,煤黑子的手槍落在地上。
雙尾蝎將馬鞭結(jié)了個花向武裝帶上一插。
陳奎下馬拾了槍。
“把他‘子母帶’解下來,給他五粒子彈,還他槍 !”我們的隊(duì)長吩咐
著。
煤黑子屈辱的向雙尾蝎用半個眼睛看著,手上有一條烏血流下來,
他故意向四外亂摔著,血點(diǎn)滴在馬臀上,染成桃花斑!
“散開走 !”
隊(duì)長命令著,走在最后,用鼻子四外嗅著,眼光發(fā)亮。
忽的,嗖一條“子溜子”(子彈經(jīng)過之路)從我的馬耳邊響過,大家
都“亮了家什”! 我的拳毛蘆花雄武的豎起耳朵。
“占山頭 !”隊(duì)長命令,我們連忙散開。 一
“四邊‘趁住’!"他檢查了我們的崗位,向我示意,我會意,連忙向
外又斥出一丈遠(yuǎn)。
雙尾蝎看了看布局,便向空中打了一槍“,叫著號”。
叫住了,對面沒有回槍,不一會兒小樹里鉆出幾個人來,向我們估
量著。 、
最后一個大漢出來看了一下,將“家什"撂下了,將頭一擺。
“朋友,嚴(yán)緊點(diǎn)!"(不要泄漏他們在此的消息。)
我們大隊(duì)人馬縷縷行行的過去了。
下坡路,他們叫了三聲“朋友槍’。
我們也回敬了三聲。
我們的餓,經(jīng)過了這段刺激:早已忘卻,只覺心頭發(fā)空,實(shí)在是早已
024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餓過桌”了。
“小心點(diǎn),這條大路,是到龍關(guān)去的,非常麻煩,我們抄小道走四道
溝吧 !"隊(duì)長說著。
把馬劃進(jìn)小道,只想快走。我的拳毛蘆花在地上嗅見了一段牝馬
的尿騷,便又煞有介事似的長嘯起來。
遠(yuǎn)遠(yuǎn)的有著它的同病者憐惜的和它一替一換的叫著,也許就是一
匹懷春的牝馬。
我有點(diǎn)不耐煩了,拼命鞭它,它便也拼命叫。
前頭沖起一頭黃羊子。 ?
我們的隊(duì)長,叫了一聲“,后退 !"
著 ! 手起槍落,黃羊子在地上一滾便不動了。
.我下馬去撿,可不是后腿拐肘淤血上已經(jīng)粘滿了砂土……
槍又響了,又是一只! 我想??墒谴箨?duì)人馬都散開了。知道不好,
舍了黃羊子,跳上馬鞍,向邊上斥去。
前邊一定又出了“叉頭”。
一個人影慌手慌腳的探出來又閃過去了。
什么“柳子"上的? 煤黑子總該會曉得的吧,他們時常在此地出
沒。
前邊叫了一遍槍。我們心里也納悶,陣勢擺得分明不錯,可是前邊
不問青黃皂白,就只顧瞎來,真得給他們一個“好瞧”看看了。
不過我們始終沒“交手”。
又一排槍過去,一切平靜無事了。
“兩山碰不到一起,兩人總得碰在一起,有根基的報報‘字號’,公
雞打架也得有個‘鳴兒’(諧名) !”煤黑子大聲的吼著。
遙遠(yuǎn)的風(fēng)砂 0 2 5
半天半天對方才擲過來冒冒失失的一句:
“十殿閻君 !"
這算什么名頭,簡直把人引回到《水滸傳》里去。“十殿閻君”,大家
互換眼光,沒有領(lǐng)略過他的威名,我們斷定他是一團(tuán)混頭混腦的家伙。
-“拼命三郎石秀 !”
“施不全 !"
“石敢當(dāng) !"
‘‘ ,,
● ● ● ● ● ●
這些石塊擲在我們的耳膜里,直弄得我們目瞪口呆。
我想起了,在白馬關(guān)菜場里賣“大力丸"的一幫跑江湖的——把用醋
浸過了的黃馬石,用手掌切斷開,博得觀眾們的喝采聲,然后向大家兜售
大力丸……可是觀眾只看切石頭,沒有人買“大力丸",因?yàn)樗麄冃睦锩?/p>
白,飯吃不飽時,盡吃“大力丸"也不見得手掌就會變成刀槍……
一定是這般家伙“,大力丸"賣不出去了……。生手生腳的連開門
見山的規(guī)矩也不懂。
“朋友們,那讓碰在一起了呢,天緣不如人緣,夠朋友的‘借’一條
‘道’走(就是放過去的意思) !”煤黑子又很老練而漂亮的酬答著。
“識交的,借點(diǎn)‘崽子’(土匪黑話:子彈)用用,五項(xiàng)‘寶蓋子’(馬
鞍子),好好的獻(xiàn)上來!"對方也飛出話來。
“‘崽子’有,可得一個一個‘單的溜’往外拿,還得‘聽個響’(就是
由槍中放出)! 夠朋友的,聽說過煤黑子沒有,小子們‘混’過幾天?”
分明說“礤"(談判決裂)了,對面膛的來了一槍。
陳奎把馬“斂"在一起,拉到后方,我們便都臥倒了,準(zhǔn)備開火。那
邊似乎沒聽說過煤黑子,居然毫不客氣……遞一排槍過來。
026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
煤黑子打“頭炮”,對方?jīng)]為他的大名所嚇倒,他立刻冒火了。三
只眼睛(太陽穴上的疤痕也得算一只)都瞪得像銅鈴似的,伸手向隊(duì)長
那邊去取子彈,我們知道就要“赳上”了,……雙尾蝎是“二炮",靠他不
遠(yuǎn),他倆正在緊密的商量。共同的敵人來了?!?/p>
煤黑子一槍“消"倒了一個,他回頭看著二炮偏著臉傻笑,接著雙
尾蝎也“撂"倒了一個。那邊可算得“石家班”——頑硬不化,毫沒有
“打脖回”的意思。槍射得也頂猛,因?yàn)樯鲜志汀笆Я耸?,吊上火來。
子彈無間斷的在我頭上飛馳過去,發(fā)出慘厲的嗥鳴。帶著吟詠的
意味,打在石巖片上,迸軋出灼爍的火星來。 、
. 賈宜伏了身,不動了,他的手還扳在火機(jī)上,又有一響從火銃里射
出,過后就永遠(yuǎn)靜止了。
那邊排槍過來,我們漸漸有點(diǎn)不支,陳奎早已悄悄把馬攏得近一
些,雙尾蝎爬到賈宜跟前去摘槍。 +
在這里,頂忌諱的,就是“僵出火來",兩邊“抬”上了。不過因?yàn)槌?/p>
有一般才“出馬"的家伙們剛剛“掛上柱”“,道眼"還沒“踩熟",就胡來
一氣,致使兩方都受到了無謂犧牲。但是馬上我們就發(fā)現(xiàn)這個觀察的
不對了,他們分明帶著“胳臂箍",就是我們最討厭的那種胳臂箍——
他們是正式的軍隊(duì) ! 奴才的狗子 ! ,
我們就只這幾個人……我們決定“滑”了(土匪黑話:退走 ) !
“你們滑吧,我‘撇著’(一個人在后面死守) !"
雙尾蝎揮著他青瘦的手。命令我們“:快 !" 。 .
我有些慘然,不放心他的命運(yùn)。下意識的又向賈宜默默告別。
陳奎則一“片跨"栽下去了,他的馬并不跑開,還立在跟前,等著主
人第二次“飲蹬”。
遙遠(yuǎn)的風(fēng)砂 0 27
煤黑子跳下來,跑到陳奎跟前,撫撫他的心口。把他手縛在馬背
上,又回過頭去望望賈宜的尸首……他臉上劇烈的一陣子痙攣,好像他
對一切都忍耐不住了?!拔也荒茏?”他吼著。
“雜種們,還不快跑!"青綠的臉爆炸了,狠毒的罵著。
煤黑子把陳奎的“子母帶”莽撞的圍在自己腰上。向馬狠死命的
一鞭,馬便帶著一條血痕拖著掛彩的主人“放舄『L”的飛馳去了。
煤黑子轉(zhuǎn)過臉來愉快的向我笑了一笑,不等我看清他的表情,就在
我的馬臀上猛刺一下,我的拳毛蘆花便立刻趕向前邊的馬去了。我拼
命勒住“馬嚼子",它只豎起巴掌來,四個蹄子“摟"著,越跑越遠(yuǎn)。
后邊槍聲更密了,分明已經(jīng)追擊過來,而且還夾著機(jī)關(guān)槍聲,恐怕
他們“撇”不住了。
我竭力攏住了馬韁,蒼灰色的原野里,勁風(fēng)夾著砂粒打來……我撥
馬向回跑去……
不一會兒,我看見有兩匹馬,一匹身上都馱著一個尸身向前驚
奔……我的拳毛蘆花不由怒嘯起來,撥云追跡而去……
我耳邊似乎聽見龍門鎖的黑砂在嗚嗚的向東刮。
忽然一個尸身直立起來,向我擺搖兩手,這真是慘痛的景象…·一
“跟我來,快 !"還是生時的我們的隊(duì)長剛愎而圓潤的聲音! 然而
他已經(jīng)……我才記起這是“詐死法”……一道光明在我眼邊馳過,我的
馬也到他跟前了。
我想另一匹尸首也會霍然的聳立起來,但是他不站起來了?!?/p>
一九三六年,于上海。
(原載 1 936 年《文學(xué)》第7 卷第5 期)
028 端木蕻良作品新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