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去一家書店閑玩,又恰在餐廳隔壁,幾乎是飯前飯后都到一到;我也不是頂會(huì)看書買書的,可是很奇怪,總是習(xí)慣地到他們家門口站一站、翻一翻,像串門子。老板每次不是端著碗立著吃飯,就是趴在攤滿書本的桌子上打瞌睡,老板娘蓬著頭老著臉地這頭趕孩子喂飯,那頭吆喝她先生道:“你睡死了你!還不快去看廚房的湯好了沒,還在睡!你昨天還睡不夠啊!大早晚就睡,也沒人搶你眠,阿宏,起來了!阿弟,快來吃一口(她的叫聲如雷吼,這時(shí)廚房的長(zhǎng)凳上嘭隆一聲響,小孩爆裂的哭聲緊和著老板娘的驚呼,老板這才睡跳了起來,反身沖向廚房抱起孩子,老板娘人在走廊上喂阿弟)。阿妹,啊唷絆倒了,都是你!只顧睡,腦震蕩怎辦!阿妹來,媽媽惜你,啊呀,痛哦!乖,不要哭?!崩习暹€是睡眼蒙眬地搔搔發(fā),懶懶地撞回桌旁又趴下來睡,老板娘氣得抱著阿妹往大馬路走去,也不喂阿弟;午風(fēng)吹起她蓬松的短馬尾,像束棕刷子,小孩膩膩的哭聲搖啊搖的,活似一支被曬軟的冰棒直垂滴到肘彎來,叫人心急又無奈。這巷弄人家的“冤家曲”也恁般火雜雜,纏得人絕望透頂,卻也最最真實(shí)。
老板留著小平頭,不瘦不高,伏在桌上睡像個(gè)高中生,我常猜想他們一定是媒妁之言的,不是戀愛結(jié)婚的,因?yàn)樗袼暮⒆?,或者像她的弟弟,一個(gè)愛睡覺的大小孩。我每回向老板買書,總要覺得抱歉,因?yàn)樗阄冶阋艘徽郏忠蝾?、看孩子,又要聽老板娘的大嗓門,他不累???可是他都木訥訥地只把余錢找給我,也不多話。老板娘看見我買書,就跑過來幫忙計(jì)算,我算是少了三元,她也沒算對(duì),就對(duì)他說:“阿宏,找她兩塊錢?!焙芸隙ǖ?,老板回我說:“九十八塊?!蔽易兊貌缓酶?,趕快找回兩元就走,很尷尬的,因?yàn)槲野踪嵙巳?/p>
他們的小孩長(zhǎng)好多痱子,不太討人喜歡,可是,是他們的心肝寶貝?。±习蹇吹?,老板娘推著嬰兒車門前路上來來回回地繞。小孩梳洗干凈,赤著腳,迎著風(fēng),一前一后立穩(wěn),小裙子揚(yáng)得鼓鼓的,阿弟張著口不斷打哈欠,我正在翻看王貞治的《飛越看臺(tái)上的球》,我一向看書很慢,老是看不完,腳又酸。老板娘的輪子骨碌骨碌地轉(zhuǎn),響得我耳鳴眼亂,看看剩得十來頁,還是買回家看安心;老板包書當(dāng)兒,老板娘耳目快,一陣風(fēng)地旋進(jìn)來:“阿宏,你算她幾折?哦,找她十八塊?!蔽倚πΦ乜此€是蓬著發(fā),沖我一笑,是一種很賢惠的笑,我被她笑得開心起來,想起他們媒妁之言的夫妻原來是這么俏皮,又這么穩(wěn)當(dāng)?shù)?,而自由戀愛的夫妻反要?dān)心靠不住了?!跋嘤H”是老古董的笑話了,但細(xì)想起來,還可以這樣解釋:“人之相與,在一親字也?!比粽嫦嗷ビ辛擞H意了,便要成冤家了。冤家有冤家的心事,見了面少不得要比斗一番,林黛玉和賈寶玉不也是這般比斗個(gè)沒完么?然而也屬他們倆冤家最相知,最相親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