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夏天來，”哥哥說，“這上面有屋頂花園，有樂隊，可以跳舞，吃冰激凌。”

哥哥佩服日本人。他認(rèn)為日本人從德國人那里學(xué)了許多東西。當(dāng)天晚上回到他住處，哥哥找出些照片給我看。有一張他的照片，他穿著藏青色短褲，白襯衫，站在鐵絲網(wǎng)的路障旁邊，兩個胳膊交叉在胸前，皮帶上掛著一根警棍。哥哥參加了維持治安的志愿民團(tuán)，協(xié)助英國警察把進(jìn)入外國租界的難民趕出去。此外，還有英國軍隊巡邏的照片，還有法國軍隊的照片。哥哥還有他們驅(qū)趕難民，用槍托打人的照片。我不喜歡這種照片。哥哥卻咯咯笑著說：“你得教他們守本分?！彼耆挥浀昧耍贿^是幾年前，有一陣子他是那么地希望做一個中國人呀。

1929年春，媽媽覺得哥哥的話沒錯。保不定我的英語在天津會進(jìn)步得快一些。哥哥一時心血來潮，大方了一把，來信說，我可以和他住在一起。他可以替我交一半房租，我可以住在他房間外面的一個小貯藏室里。他說，那里飯菜好，我在天津會愉快的。

我考得很好，赴天津讀書便更加確定了。對此，北京圣心中學(xué)校長嬤嬤有點(diǎn)不高興。我向來學(xué)習(xí)很好，而現(xiàn)在卻要離校去天津，上那個和圣心對立的教會學(xué)校。

“你把我們最好的學(xué)生帶走了，周太太。但愿你不會后悔?！?/p>

剛開始一切都挺順利。我上了天津圣瑪麗亞中學(xué)。但是，那里的教學(xué)法和課本我適應(yīng)不了。我難以適應(yīng)那里仿效英國學(xué)校的一整套制度：　每星期要上兩次體育課。在北京不用上體育課。課余時間，我愛干什么就干什么：　可以出去散步，走很遠(yuǎn)的路，有時間看書，挖地下寶藏，用兩個可可罐頭做電話機(jī)……在這里干什么都沒有時間。突然之間，全班同學(xué)都得加入女童子軍。這件事可不好辦。童子軍制服費(fèi)，媽媽不會付，哥哥也不會給。我也不明白加入童子軍有什么用處。

哥哥所住的德國公寓是阿佩爾特夫人開辦的。這位夫人的丈夫在滿洲染上了黑熱病，生命垂危。這個胖女人，身材矮小，鼻子很高。吃飯時，她坐在餐桌的主位，房客們坐在兩旁。惟一例外是一位青白頭發(fā)的英國太太，她總是穿得整整齊齊來就餐，而且總是在別人就座以后才氣派十足地走進(jìn)來，溫文爾雅地向左右欠身鞠躬。這位英國太太有專門的餐桌。她拿起桌子上的小銀鈴一搖，領(lǐng)班仆役馬上跑來，身上的白大褂在腿部擺動著，端來她的菜肴。在另外一個小餐桌旁坐著一個老頭，是個教授。他從來不理別人。有一回，英國太太對我說這老頭挺壞?！皠e讓他碰你，親愛的?！?/p>

哥哥的臥室很雅致，在二層的正中。那是整個公寓最好的，帶有一個陽臺。

赫·阿佩爾特已命若游絲了，住在樓下一間大房間里，窗上掛著薄紗窗簾，還有半截長的天鵝絨帷幔，因此，坐在房里剛好能看到窗外樹葉茂盛的風(fēng)光。赫·阿佩爾特的房門老關(guān)著，房里光線很暗，有一股咳嗽糖漿的味道。病人一頭金發(fā)，腆著大肚子。哥哥跟阿佩爾特講德語。我到天津三星期以后，赫·阿佩爾特與世長辭了。臨死前，他說起話來還中氣很足，吐出來的每個字都擲地有聲，就好像是根橫木梁掉在地上那樣。誰也沒有料到，他會死得這么快。在葬禮上，?！ぐ⑴鍫柼孛婷珊诩?，悲痛地啜泣著。公寓里的一切恢復(fù)常態(tài)，供應(yīng)的飯菜同以前一樣。過了不久，阿佩爾特夫人又坐上了餐桌的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