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著那個日本人,說:“要給二十塊錢?!?/p>
日本人咧嘴笑了起來,露出一副白牙齒,然后又放聲呵呵大笑了一聲,那個紅發(fā)女郎也跟著一起大聲地笑。
“哼!反正他得給錢?!彼呎f邊抬手向上一指,“來吧,上樓?!?/p>
我又坐下看我的動名詞。不一會兒,只聽得日本人走下樓敲大門。我把大門打開,他滿臉堆笑,從口袋里掏出兩塊用粉色糖紙包的糖果,放在我跟前的桌子上,擺了擺手,鞠了個躬,就走了出去。
那天晚上上床躺下后,伏隆尼卡跟我講了樓上女人的事情。
“你是說,”我問伏隆尼卡,“海斯小姐是一個娼妓?還有格蕾小姐也一樣?”
伏隆尼卡哼了一聲?!皠e那么孩子氣。人嘛,都得活下去。錢沒有,就沒法活。她們總歸會找到好男人結婚的。不然,她們還能干什么呢·這就是生活?!?/p>
“但是,”我說,“那不是很難過嗎·”
“我看,習慣了就不難過了?!狈∧峥ɑ卮鸬?,露出高人一等的神情。
當然,在我忙著抓臭蟲的時候,會恍然大悟一些東西,就特別想知道一些詳細情況。但是,伏隆尼卡那副老于世故的神態(tài),叫我不敢再追問下去了。過了一陣,我才睡著,忘了做禱告,連北京修道院嬤嬤為了讓我通過考試專為我編的那套禱告詞也忘記念了。
在伏尼雅可夫家的這段生活,又是臭蟲咬,又是鬧痢疾,盡管如此,日子還是過得出奇地舒服。遠離媽媽倒也耳根清凈,也可安之若素地對待事情。除此之外,誰都知道,那些在大革命后死里逃生的俄國人,歷經磨難,任何痛苦跟他們所受到的折磨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了。海倫娜就是這么說的。“說實在的,今天我到了這種地步,要是我尊貴的父母看見,一定會連聲呼喚神圣的圣·安,仁慈的萬神的圣母。他們定會發(fā)問:我們的女兒到底造了什么孽,竟然遭到如此報應! 可是,這一切都發(fā)生了。我還算幸運。在逃往西伯利亞的路上,很多人就沒有挺過來。好歹我沒死,我的孩子沒死。我運氣太好了。”
大革命爆發(fā)時,海倫娜已經成家,伏隆尼卡也已出生。海倫娜和她丈夫帶著伏隆尼卡,不是向西,而是向東逃跑,因為她丈夫當時在切里亞賓斯克做官。海倫娜經常強調,她丈夫可是個大官,她自己跟媽媽一樣出身名門。他們出入宴會廳,行屈膝禮,吃冰激凌,戴的手套長及肘部,冬天脖子上還懸掛系在黑綢帶上的大獎章。
逃到伊爾庫斯克的時候,海倫娜丈夫染上了斑疹傷寒,一命嗚呼。海倫娜和同伴們又遇到西伯利亞強盜的伏擊。雙方開槍交火。海倫娜抱著伏隆尼卡死里逃生,繼續(xù)東行,橫跨西伯利亞。
“沿途發(fā)生的事情,”海倫娜說,“說也說不完。有時候一連幾天幾夜吃不到東西。但是,不管怎樣,我還是活下來了。伏隆尼卡也活下來了。”
一年多以后,海倫娜跟十萬白俄一起,抵達哈爾濱。“那里的情況更惡劣。滿城都是難民,有些在沿街乞討,有些在江邊氣息奄奄。江水里漂浮著腐爛發(fā)臭的尸體。難民們什么活兒都肯干,連中國人的活兒都肯干。他們跟中國苦力爭活兒,扛東西,拉大車;許多許多人被迫干壞事?!弊钤愀獾氖?,有些白俄發(fā)難民財,他們開夜總會,雇用女孩子給他們干活,雇用童工制皮革,做火柴,一天干十四個小時。許多孩子因中毒、勞累過度而夭折。
海倫娜險些落到一個兇殘暴虐的白俄手里。這個白俄工廠主,經常毆打廠里的女工?!八€是圣·彼得堡的一個貴族呢!”海倫娜設法從哈爾濱逃到了天津,在一家洗衣房工作。最初,她洗完衣服之后,兩手長瘡。天津也一樣,到處都是白俄。他們討飯,爭著拉大車,甚至在垃圾堆里覓食。不久,因為軍閥們需要保鏢,需要有私人衛(wèi)隊,體魄健壯的男人就組成了民團為軍閥服務。日本人也征募了許多白俄,把他們派遣到西伯利亞去打仗。英國人、法國人也都招募白俄當兵,叫他們在租界里巡邏,鎮(zhèn)壓中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