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避暑北戴河 (4)

凋謝的花朵 作者:韓素音


一旦有了一列火車通過,所有的火車便會接踵而至。它們好像蝗蟲簇擁在一起,蹂躪著烈日烤炙的平原?;疖囋谌荷綅{谷中穿行,在晨光熹微的地平線上消失,在玫瑰還沾著露珠的清晨顫悠,沖著被死氣沉沉的塵埃染紅的西下夕陽尖聲鳴叫。

火車站上像虱子一般擠滿了長著膿瘡的乞丐和傷殘的大兵。他們襲擊火車,被打跑,又折回來。進進出出,如同洪水一般,看不見盡頭的苦難的洪水,這就是中國。而火車,就在這股洪水中趾高氣揚、大搖大擺地穿行?;疖囋陲w逝的夜色中發(fā)出貓頭鷹般的尖叫,它吃煤、喝水,噴出縷縷白煙,猶如將軍頭盔上的羽毛直挺挺的?;疖嚭孟褚黄ヱR,時而向后倒退,時而睜著又圓又大的眼睛向前慢跑。關于火車,關于爸爸的生活,關于一家人的生活,關于羅薩莉的生活,談起來沒完沒了,就像貧窮和饑餓沒完沒了一樣。只要爸爸的朋友劉姑父、華南圭先生聚到一起,他們就談火車,談使鐵路中斷的戰(zhàn)爭,談火車掙來的錢用于償還債務上了,談1924年、1925年的鐵路大罷工。

“對付那些搗亂的共產(chǎn)黨工人,軍閥吳佩孚可有辦法了——槍斃了之。我們的領袖如果不比他更堅強,也和他不相上下;如果那些共產(chǎn)黨煽動的反叛工人搗亂,他會對付他們的?!敝炀珠L用這話來威脅人,爸爸向他的莫逆之交華南圭先生復述了這些話。華先生1928年夏天的臉色和神氣,正像一輛停在鐵路岔道上的空蕩蕩的敞篷車,羅薩莉稱之為“喪氣臉”。華太太從法國回來了,但他們的孩子攬洪和蕾拉還在歐洲。華太太在寫一本書。“寫什么?”媽媽問爸爸。“關于一個歐洲女人嫁給一個中國男人的書。”爸爸看著他的那棵葡萄藤,答道。

火車搖搖晃晃地前進,消磨掉這夢幻似的下午,孩子們進入了夢鄉(xiāng)……火車穿過水災地區(qū),夾帶著泥沙的黃褐色大水淹沒了一切,幸好鐵路的路基高,火車才幸免于難;亮晶晶的水面上露出一些樹梢,黃褐色的大水圍繞著樹梢在懶洋洋地旋轉;沉寂的大水,死亡之水,懶洋洋的沉默無言,卻淹沒了田地;視野之內,看不見什么房舍,只有露出水面的一些大的樹枝丫上,有人像鳥一樣棲息著,一動不動。火車在高高的路基上轟隆隆地從他們旁邊駛過,甚至還在沖著他們嘶叫。他們連手都不抬一抬,知道火車是不會為他們停住的,誰也不會停。他們在這懶懶的汪洋之中死去,誰也不會過問。一里,二里,三里……都是這樣的災民。媽媽打開了籃子,孩子們吃著。羅薩莉的一生,每當她一爬上火車,就將看到同樣的景象,整個一生;吃著,看著沉默的泥黃色的死亡,看著默默地坐以待斃的災民。

陽光造成的海市蜃樓,勾勒出夢幻中的湖泊,泥黃色的波光粼粼的大海,出現(xiàn)在龜裂的原野的盡頭,小女孩尖聲叫起來:“大水,大水。”但那只是一個夢。“這兒沒有水……”爸爸說?!澳鞘莾赡昵埃眿寢屨f,“那時候我們遇上了漲大水,記得嗎?”羅薩莉搖搖腦袋,說記不得了。對媽媽撒謊,不讓媽媽了解我——羅薩莉。

原野上出現(xiàn)無數(shù)墳頭,充斥天際,人一死就是這饅頭形的歸宿,每一處埋葬著一把骨頭。墓地也是一片干枯荒涼。這些原來的血肉之軀,也曾經(jīng)遭受過塵世悲慘生活的煎熬,有誰知道,他們現(xiàn)在躺在九泉之下,還有什么希望可言呢?然后,天空變成一片瑪瑙色。驟然間,又變成了蔚藍色。地平線上出現(xiàn)了個圓丘,閃爍著藍寶石般的光芒,猶如一座巨大的墳墓,發(fā)出陣陣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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