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把收音機(jī)調(diào)得很大聲,不愿讓我聽到她在哭。
這個想法愚蠢透頂。因?yàn)槲衣牭靡磺宥N揖妥谒竺娴能囎?,何況她的哭聲簡直聲嘶力竭。爸爸也是這樣。他駕著車,淚流滿面。坦白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在哭,不過我猜我和他們一樣。無論如何,在那種情形下,哭泣似乎是必然的選擇。于是,我摸了摸臉頰——干的。我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掉。
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麻木吧?“我已經(jīng)麻木得哭不出來了?!庇袝r你會在電視上聽到這些。比如一些日間訪談或諸如此類的節(jié)目?!拔疑踔梁翢o感覺,”他們這樣解釋道,“我完全麻木了?!甭牭竭@里,節(jié)目中的觀眾便會同情地點(diǎn)點(diǎn)頭,仿佛他們都曾身臨其境,同病相憐。我想我的心情亦是如此??稍谀且豢?,我竟感到愧疚不已。我用雙手捂著臉,這樣一來如果媽媽或爸爸轉(zhuǎn)身看我,就會以為我也在哭。
不過他們并沒有轉(zhuǎn)身。沒有人安慰地捏捏我的腿,也沒有人對我說“一會兒就沒事了”,更沒有人在我耳邊輕聲低語:“噓,噓……”
那一瞬間,我知道——從此只剩我一個人。
莫名其妙,我竟會想到這些。
收音機(jī)里,電臺主播正滔滔不絕地介紹著某首新歌,仿佛那是世上最美妙的歌曲,而他的人生亦因能介紹它而得以圓滿。但是這些著實(shí)令我費(fèi)解。我不明白,發(fā)生了這種禍?zhǔn)拢趺催€能講得興高采烈。那是我第一次萌生出如此合乎情理的想法。我記得自己將醒未醒時曾想過這件事。此時此刻我只能用這個詞來描述它,盡管當(dāng)時我并未真正入睡。
記憶漸漸消逝,正如我們一覺醒來,昨夜的夢境便在睜開雙眼時悄然隱去。我的處境恰是如此。我只能憶起幾個零星的片段——夜晚,奔跑,警察趕到某處。
西蒙死了。
我的哥哥死了。
但那時我無法接受這個事實(shí)。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愿再談及此事。
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不能提起。我要一次性把它說清楚,所以我必須謹(jǐn)慎。只有將一切平整地展開,我才能脈絡(luò)清晰地將前因后果再次收攏。眾所周知,若想將某物折疊整齊,唯有遵循其故有的折痕。
我的外祖母(也就是我媽媽的媽媽,我們叫她阿婆)喜歡閱讀丹尼爾·斯蒂爾和凱瑟琳·庫克森的作品。每次新書剛一到手,她便會立馬翻至最后一頁,先睹為快。
她的作風(fēng)一貫如此。
我在她家暫住過一段時間,大概一周。簡直備受煎熬,可以說我從未如此寂寞過。即使你的外公外婆未曾陪伴過你,我也不得不說,世間最寂寞的日子也不過如此了。
你大概從未見過我的外公。一旦見到他,你就會知道什么叫不折不扣的園藝迷。只是,他沒有屬于自己的花園。想一想,倒是頗為可笑。不過也沒什么,因?yàn)樗谧约旱墓⒏浇饬艘恍K農(nóng)圃,可以種些蔬菜和香草,比如迷迭香之類的,那些名字我總是記不住。
那段時間,我們經(jīng)常待在農(nóng)圃里。有時我會幫忙除草,有時我就坐在那塊土地旁玩GBC彩屏游戲機(jī)上的《大金剛》,不過我要把聲音調(diào)得很小。但通常情況下,我喜歡在四周徘徊,搬起石頭觀察昆蟲。我最喜歡螞蟻。以前西蒙和我常常在自家的花園里搜索蟻穴。他覺得螞蟻很聰明,便請求媽媽允許他在自己的房間里建一個“螞蟻農(nóng)場”。以往爸媽總是對他千依百順,但是那次他卻失望而歸。
為了讓我看到蟻穴,外公幫我搬開了鋪地的石磚。石磚一搬開,螞蟻們就像瘋了似的四處亂竄,互相傳遞著秘密信息,抬起那些或黃或白的微型蟻卵,運(yùn)往地下的某個避難之所。
幾分鐘后,地面的陣地便被完全棄守了,只剩幾只潮蟲笨拙地挪移著,觀賞這場莫名其妙的躁動。有時,我會用樹枝捅進(jìn)其中一個小洞,頃刻間便有十幾個螞蟻士兵重返戰(zhàn)場,嚴(yán)陣以待,仿佛隨時準(zhǔn)備在這場反殖民斗爭中獻(xiàn)身。但我從未傷害過它們,我只想觀察。
等外公除完草、拔完蔬菜,或是種上新菜之后,我們就小心翼翼地把石磚放回原位,回屋喝茶。我不記得我們曾經(jīng)交談過。我知道我們肯定說過什么,但那些話全都順著記憶的縫隙溜之大吉了,如同鉆進(jìn)洞穴的螞蟻一般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