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們好像已經(jīng)是死人了(2)

鋅皮娃娃兵 作者:S.A.阿列克謝耶維奇


我在一個軍事小鎮(zhèn)見過鋅皮棺材。那時老大在讀七年級,老二還很小。我當(dāng)時盼望著,等他們長大,戰(zhàn)爭也就結(jié)束了。難道戰(zhàn)爭會持續(xù)那么久?

“沒想到戰(zhàn)爭和上學(xué)時間一般長,也是十年。”有人在尤拉的追悼會上說。

軍校畢業(yè)晚會后,兒子當(dāng)了軍官??墒俏也幻靼?,尤拉為什么要到外地去。我從沒想過,我生活中會有一瞬間和他不在一起。

“能把你派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申請去阿富汗。”

“尤拉——”

“媽媽,是你把我培養(yǎng)成了這樣的人,現(xiàn)在你休想改造我了。你對我的教育是正確的,我在生活中遇到過那些敗類,他們不是我們的人民,也不能代表我們的祖國。我去阿富汗,是為了向他們證實(shí):人生中有崇高,不是每個人都認(rèn)為有了滿冰箱的肉食,就是有了幸福。”

申請去阿富汗的并非他一個人,許多男孩都寫了申請報告。他們都是良家子弟,有的父親是集體農(nóng)莊主席,有的父親是教員……

我能對自己的兒子說什么呢?說祖國不需要這樣做?他想向那些人證明人生中有崇高——那些人過去認(rèn)為,將來也認(rèn)為,他們?nèi)グ⒏缓怪皇菫榱藫泣c(diǎn)兒破爛衣服,撈點(diǎn)兒兌換券,撈幾枚勛章,撈個一官半職……對他們來說,卓婭?科斯莫杰米揚(yáng)斯卡婭不過是個狂熱分子,而不是個理想人物,因?yàn)檎H耸遣粫敲醋龅?hellip;…

哭訴、哀求,我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向他承認(rèn)了我對自己都不敢承認(rèn)的事,說我失敗了,或者覺醒了,我不知道應(yīng)當(dāng)怎么說。

“小尤拉,生活完全不像我教你的那樣。一旦我知道你到了阿富汗,我就會到廣場上去,到斷頭臺上去……我會把汽油倒在自己身上,然后自焚。你在那邊會被打死的,不是為了祖國……你會被打死的,不知道為了什么……沒有偉大的理想目標(biāo),難道祖國能派自己優(yōu)秀的兒子去送死?這算什么祖國???”

他騙了我,說去蒙古??晌抑浪欢〞グ⒏缓?,他是我的兒子。

和他同時,我的小兒子蓋納也參軍了。我對他放心,他成長為另一種人了。他們哥兒倆總是吵個沒完。

尤拉:“蓋納,你看書看得太少了。從來不見你膝蓋上放著一本書,總是在擺弄吉他……”

蓋納:“我不想成為你那種人,我想和大家一樣。”

他們哥兒倆都走了,我搬到他們住的房間里去。除了他們的書、他們的東西和他們的來信以外,我對一切都喪失了興趣。尤拉來信講到蒙古,可是他把地理位置講得混亂無比,這樣我對他身在何處已不再存疑了。白天夜里想的盡是自己的經(jīng)歷,我仿佛把自己切成了碎塊。這種痛苦,用任何一種語言、任何一種音樂也講不清的。是我親自把他送到那邊去的,我親自送的呀!

幾個陌生人走進(jìn)家里,看到他們的表情我就知道,他們給我?guī)砹瞬恍业南ⅰ?/p>

我退到屋里去,剩下最后一個可怕的希望:“蓋納?!”

他們的目光轉(zhuǎn)向一旁,我當(dāng)時下決心把一個兒子交給他們,以便拯救另一個。

“蓋納?!”

他們中間有個人輕聲說:“不,是尤拉。”

我講不下去了……講不下去了……我已經(jīng)死了兩年了……我沒有任何病,可我已經(jīng)死了。我的整個肉體都是死的……我沒有在廣場上自焚……我丈夫沒有把自己的黨證退回去,也沒有把它扔到他們的臉上……我們好像已經(jīng)是死人了……不過,誰也不知道,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

——一位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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