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那邊靠仇恨生存，靠仇恨活下去。那么，負(fù)罪感呢？這種感覺的出現(xiàn)不是在那邊，而是在這里，當(dāng)我在這里開始旁觀此事的時候。為了我們一個被殺害的士兵，我們會屠殺整個村子。在那邊，我覺得事事都是正義之舉，可是到了這里，我嚇了一跳。我想起了一個小姑娘，她躺在塵土里，沒有胳膊、沒有腿……活像是一個損壞了的洋娃娃……我們那時還奇怪呢，他們怎么不喜歡我們。他們躺在我們的軍醫(yī)院里……你把藥遞給一個婦女，她連頭也不抬，也不看你一眼。她永遠(yuǎn)不會對你微笑，這真讓人委屈。在那邊感到委屈，可是回到這里就不會了。在這里，你是個正常人了，所有的感情又復(fù)蘇了。

我從事的是一種美好的職業(yè)——救死扶傷，這個職業(yè)拯救了我，讓我解脫了。我們在那邊為人們所需要。最可怕的是沒能拯救所有人，只拯救了能夠拯救的人。

本來可以拯救一個人，但沒有必需的藥品。

本來可以拯救一個人，但把他送來時，已經(jīng)來不及了（在衛(wèi)生連里工作的都是些什么人？是沒有受過良好訓(xùn)練的，只會包扎的士兵）。

本來可以拯救一個人，但怎么也叫不醒喝得爛醉如泥的外科醫(yī)生。

本來可以拯救一個人，可是……

我們甚至在死亡通知書里都不能寫明真實(shí)情況。有些人踩上地雷被炸死了……一個大活人往往只剩下半桶肉漿……可我們寫的是：在車禍中殉難，墜入深淵身亡，食品中毒，等等。當(dāng)死亡的人數(shù)超過一千時，我們才被允許向家屬講真話。我對尸體習(xí)以為常，但那是人啊，是我們的人，我們的同胞，我們的小伙子，一想到這些，我怎么也想不通。

送來一個小青年，那天正趕上我值班。他睜開眼睛，看了看我：

“喏，這下好了……”說完就斷了氣。

在深山里找了他三天三夜，找到了，運(yùn)回來了。他不斷地說著囈語：“快叫醫(yī)生，快叫醫(yī)生！”他看見了白大褂，心想：“這下得救了！”可他受的是致命傷。那時我才知道，什么是顱骨受傷……我們每個人的記憶中都有自己的墳?zāi)埂?/p>

他們死的時候也是不平等的。不知為什么，人們對戰(zhàn)死疆場的人就多一些憐憫，對死在軍醫(yī)院里的人就少一些憐憫?？墒撬麄兯赖臅r候，叫聲都一樣慘啊……我還記得搶救一位臨死少校時的情景。他是軍事顧問，他的夫人來了，她眼看著他死去……她開始號啕大哭，像只野獸……真想把所有的門都關(guān)死，別讓任何人聽見……因?yàn)楦舯诘男”鴤円惭傺僖幌ⅰ麄兌际峭尥薇瑳]人能過來為他們哀泣……他們在孤獨(dú)中死亡。這位夫人成了我們當(dāng)中多余的人……

“媽媽！媽媽！”

“我在這兒，好兒子。”你應(yīng)著，你在騙他。

我們變成了他們的媽媽，他們的姐姐?？傁胝覀€理由，說明我們這樣做對得起他們的信賴。

戰(zhàn)士們送來一個傷員，交了差之后卻不肯離去。

“姑娘們，我們什么也不需要。我們就想在你們這里坐一會兒，可以嗎？”

在國內(nèi)，在家里，他們有自己的媽媽，自己的姐妹、妻子，他們在家里不需要我們。在那邊，他們相信我們，甚至能把今生不會對任何人講的掏心話全告訴我們。偷了同志一塊糖，吃了，在國內(nèi)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是在那邊，這是會使自己丟丑的大事。各種舉動都能使人曝光。如果是膽小鬼，過不了多久，人人都能看清他是膽小鬼；如果是告密者，大家馬上就能知道他是告密者；如果這個人好色，大家都會曉得他是個色鬼。

殺人也可以成為嗜好，殺人也可以變成樂趣。在這里，是否有人承認(rèn)自己會說這類話，我沒有把握，但在那邊我可聽到不止一個人如此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