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最為推崇的兩位前輩企業(yè)家,分別是晚晴狀元企業(yè)家張謇和民國紡織及面粉大王榮氏兄弟。一百多年前,張狀元脫袍下海,在晚年自敘中心有不甘地寫道:“張謇農(nóng)家而寒士也,自少不喜見富貴人,然興實業(yè)則必與富人為緣,反復推究,乃決定捐棄所持,舍身喂虎。”便是“舍身喂虎”這四個水墨字里,滲透出百般不情愿和對商人身份的自我否定;榮氏兄弟一生從商,以“不與官家搭界”為家訓,低帽過府衙,見官矮半截,而其對公共事務的參與也僅限于修橋鋪路而已。榮德生晚年對同鄉(xiāng)史家錢穆說:“五十年后,無錫人記得我,也許就是那座長橋而已?!?/p>
與張謇相比,王石及他的朋友們,不再以企業(yè)家的身份為恥,視之為正當且有榮譽感的職業(yè),并探尋“企業(yè)家精神”;與榮氏兄弟相比,王石及他的朋友們保持與政府的對等及“一步之遙”,不再視自我為政府的依附及寄生物,并能夠以更積極和現(xiàn)代的方式參與社會重建。這一景象,可謂最近十年,中國社會最重要的公共事件之一。
王石這一代人,少時貧瘠,青春荒蕪,及至壯年,才守到雨霽云開。日后他們遇到的每一件事都不可思議,都超出以往的經(jīng)驗值,他們的成功幾乎都憑借無畏的勇氣和對秩序的破壞,對命運的西西弗斯式的嘲笑構(gòu)成一代人共同的姿態(tài)。然而,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意識到,破壞的終極很可能是對破壞的堅持,若沒有新的建設,破壞本身將成為新的破壞的開始。三十多年來的中國,正是極端功利主義的成功,也是新的詛咒與報應的生成。就這一代人而言,榮譽與財富如同兩根木棒,架于他們的脊背之上,便就成了“名利的十字架”。它能夠帶來的快樂并不如旁人所看到的那么多,相反,它沉重而累贅,久而久之,竟是生命的負擔。
王石能夠從蕓蕓草莽英雄中抽身而出,能夠在萬科高速擴張之際提出專業(yè)化的原則,能夠在盛年之時讓出總經(jīng)理職務,能夠擺脫商務事宜去登山攀峰、去投身社會公益,以及后來能夠獨身游學于美歐名校、思考更為抽象的人文命題,在很大程度上,也許正是得到了疾病的啟喻和對自我身份的焦慮。
我至今記得很多年前審閱王石書稿時讀到過的那段文字:“1978年4月的深圳,怒放的木棉花已經(jīng)凋謝了。路軌旁拋扔著死豬,綠頭蒼蠅嗡嗡起舞;空氣中彌漫著牲畜糞便和腐尸的混合臭氣。我正在深圳筍崗北站檢疫消毒庫現(xiàn)場指導給排水工程施工?!?/p>
在南方小鎮(zhèn)深圳,這位叫王石的27歲文學青年枕著一本已經(jīng)被翻爛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睡在建筑工地的竹棚里。然后,他醒來,行走,掙扎,一路遠足至今,仍在走向新的不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