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日本人命令我們把所有的書和本子交給他們審查。一些書本被他們沒收了,一些退還給了我們,但是封面上都貼上了一張日本的標簽。在我那本《圣徒之書》和幾本祈禱書的封面上,至今依然保留著這些日本標簽,雖然標簽已經(jīng)褪色、上面的字跡也已經(jīng)難以辨認,但是它們卻無聲地記錄下了那一段不堪回首的經(jīng)歷。
每天晚上,我都會在睡覺前從《天主圣徒們的日常生活》一書中選出一個故事來讀。我可以告訴你,這些故事絲毫也不枯燥,我的兩個妹妹——芬和塞萊絲特,都特別喜歡這樣的“睡前故事”。
在我們被關進集中營后的第一個圣誕節(jié)即將到來的前一天晚上,我給家人讀了“圣山伏祿”的故事。圣山伏祿是一個乞丐——窮困潦倒而又身有殘疾,是一個真正意義上一無所有的人。這個故事深深打動了我們每個人的心靈,因為我們立刻就聯(lián)想到了自己。最后,母親用手指著她那件睡覺時穿的打滿補丁的短上衣,用她特有的幽默口吻對我們說道:“你們看看!我也窮得同圣山伏祿八九不離十了!”我們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從那以后,母親的這件舊衣服就被我們稱為“山伏祿短上衣”。不管這件衣服后來變得多么破舊,母親始終不愿把它扔掉,我知道大妹妹約瑟芬至今仍然保留著這件珍貴的衣服。
在那樣艱難的歲月里,母親、約瑟芬、塞萊絲特和我在彼此之間建立起了非常親密的關系。我們共同分享歡樂的時刻、共同分擔一個個悲傷的打擊,相依為命共同度過殘酷的戰(zhàn)爭時光。正因為我們擁有了彼此的陪伴和凝聚著全家人的愛,才使我們得以頑強地生存下去。而在關押丈夫和父親們的戰(zhàn)俘集中營里,卻沒有這樣的親情的支撐。女人們始終要為自己的孩子而活下去、而抗爭,但是男人們就只能深陷孤獨之中,苦苦思念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因此,在集中營里男人比女人死得多;女人們在痛苦的生存之路上表現(xiàn)得更為堅強,這是一個十分殘酷的事實。
由于得不到艾莉娜的任何消息,我們一家人都非常為她擔心。我們只能自我安慰,想象著她依然住在三寶壟的那同一間房子里,仍然在荷蘭東印度群島鐵路公司里工作。因為,據(jù)我們所知,日本人占領爪哇之后,保留了在諸如鐵路等重要基礎設施重要崗位上的一部分工作人員。
有一天,日本人把所有年輕婦女叫到一起,發(fā)給每人一把鐵鍬,要我們在營區(qū)里開辟出一塊種植蔬菜的土地。被烈日炙烤多日的地面像巖石一樣堅硬,工作十分艱苦。到那天結束的時候,不僅我的雙手打滿了血泡,我的一只腳還意外地被鐵鍬劃傷了。傷口很深,里面還塞滿了泥土。在集中營里惡劣的衛(wèi)生條件下,傷口很快開始發(fā)炎、潰爛。我被嚇壞了,因為我不止一次目睹過其他女人因為這樣的傷口感染而失去了大腿,我腳上的傷口也很有可能變成難以愈合的熱帶性潰瘍。
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用一塊玻璃把陽光聚在一起,點燃一堆篝火。我知道哪里可以找到碎玻璃,于是我立即找來了一塊玻璃,用陽光一點點燒灼掉傷口處潰爛的皮肉。那種疼痛真是難以言表,但是這樣做確實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不用說,我們辛苦開墾出來的這塊菜地最后完完全全地無果而終。其實,在那樣一塊貧瘠的土地上,什么也不可能長出來,無論我們澆多少水也都是徒勞無果。即便是那些勉強長出地面的瘦弱的白菜幼苗,也根本沒有長大的機會——饑腸轆轆的囚犯們早就迫不及待地把它們掐下來,塞進了肚子里。
如果你要問我:“在你的記憶中,集中營里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那么,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那就是時時刻刻不斷發(fā)生在我們身旁的死亡。在這個集中營里,每天都有人死亡——母親失去孩子,孩子失去母親。那里的生活充滿了疾病和苦難,沒有藥品,沒有任何醫(yī)療條件,沒有人能夠挽救那些悲慘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