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五十年代,冼玉清顯然參與了陳寅恪的許多家事。大到和校方的應(yīng)對,小到家中女兒在哪里讀書、工作,甚至陳家女兒的婚戀等等,冼玉清都發(fā)表過意見。晚年的陳寅恪雖深居簡出,但仍敏于時事,對現(xiàn)實有透徹的了解,這與冼玉清總及時地將外間見聞?wù)f與陳寅恪分享有很大的關(guān)系。
在陳寅恪初次感覺“過嶺南來便隔天”的嶺南生涯里,歷史無法抹掉冼玉清在陳宅“活躍”的身影!
在這里,歷史還能更深地透視出陳寅恪與冼玉清長達(dá)十?dāng)?shù)年的同病相憐、意氣相投有著相似的與深刻的文化背景。
冼玉清十三歲即入私塾,其啟蒙老師是二十世紀(jì)初“省港澳”一帶享有聲譽(yù)的陳榮袞。陳榮袞的道德觀與文化觀給了冼玉清終身的影響。
陳榮袞,字子褒,光緒十九年舉人。同科與陳獲得舉人功名的,還有南海康有為。據(jù)說陳子褒的舉人放榜名列于康有為之前。在后來康有為帶頭發(fā)起的“公車上書”中,陳子褒也參加了。戊戌變法失敗后,陳子褒和其他維新人士東渡日本留學(xué)考察。此一去,決定了陳子褒的后半生志向,認(rèn)為要救中國需從教育入手,而教育須以婦孺為根本。日本歸來后陳子褒設(shè)帳授業(yè),自號“婦孺之仆”,致力小學(xué)基礎(chǔ)教育和平民教育,先后在澳門、香港等地創(chuàng)辦子褒學(xué)校及灌根書塾等,開一時之教育風(fēng)氣。
在同一時期,陳寅恪的祖父陳寶箴、父親陳三立干得更轟轟烈烈。1895年,陳寶箴授湖南巡撫一職,在此三個月前,帝都已發(fā)生
康有為等千余名舉人痛感朝政腐敗、喪權(quán)辱國,奮然上書痛陳變法的事件。年過六十的陳寶箴,藉此風(fēng)云際會,懷“以一隅為天下倡,立中國富強(qiáng)之根基”的夢想,在湘省銳意整頓,除弊興利,舉薦維新風(fēng)云人物譚嗣同、梁啟超、黃遵憲等人參與湘省的維新運動。一時全國矚目,風(fēng)氣獨標(biāo),氣象一新。時陳三立隨侍其父左右,襄助策劃,親身參與了這場對國與家都帶來深刻影響的政治變革??上?,短短的三年時間,對這兩位“益切憂時愛國”、等待了大半生欲一展宏圖的父子來說,顯得是多么的緊迫與短暫。
冼玉清的道德學(xué)問、遺世獨立,源自她那參與過公車上書的舉人恩師;陳寅恪的興亡之嘆,則來自他頃刻間功名事業(yè)便盡毀的家庭變故。1898年9月,“百日維新”失敗,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被殺,陳寶箴以“濫保匪人”罪名被朝廷奪職,陳三立也遭吏部除名,父子兩人同被清廷宣告“永不敘用”。時陳寅恪八歲。直到1937年,陳三立傷中華之多難,倭寇毒焰正熾而辱不再生,絕食而死,陳寅恪經(jīng)年關(guān)于家仇國恨的“興亡情結(jié)”不但沒有化解,相反越加凝重,更因滲透了人生的曲折而具有更傷痛的意味。
陳寅恪與冼玉清的交往,在陳寅恪的晚年,已超出了一般新知舊雨的友情,具有一種固有文化并不因時代的嬗變而迷失的相互尋覓、互為鼓勵的精神。在劇變的社會里,其志節(jié)因得以固守帶來對生存的肯定,從而引起交往雙方精神上的愉悅。這一點,對晚年陳寅恪很重要。
其實,互為氣類的心靈共鳴,早已在生命的歷程上有了伏筆。1941年底,日本軍隊攻陷香港,香港大學(xué)停課,陳寅恪一家愁困港島,望盡天涯路。當(dāng)時痛失家園而客寓香港的冼玉清,托人給陳寅恪送去價值四十港元的“軍票”,陳寅恪沒有收下。但這一份情誼久久纏繞了一段很長的人生。二十四年后冼玉清不幸撒手人寰,陳寅恪悲痛地寫下了一首挽詩。詩云,“香江烽火猶憶新,患難朋交廿五春(太平洋戰(zhàn)起與君同旅居香港,承以港幣四十元相贈,雖謝未受,然甚感高誼也)。此后年年思往事,碧瑯玕館吊詩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