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你不愛他,怎么不跟他說清楚呢?”
張充和笑道:“呵呵,從來大家都這么說,你為什么不跟他說清楚呢?我說,『他沒有說“請客”,我怎么能說“不來”?』他從來沒有認(rèn)真跟我表白過,寫信說的也只是日常普通的事,只是寫得有點啰唆。別人不了解,以為是我惹了他又不理他,他自己也老對別人說,我對他有意思——其實完全沒有,說良心話,一點意思都沒有,從來沒有惹過他。”
“是不是你的什么善意的表示,給他帶來誤解了呢?”
“他后來出的書,《十年詩草》、《裝飾集》什么的,讓我給題寫書名,我是給他寫了;他自己的詩,讓我給他抄寫,我也寫了。可是我也給所有人寫呀!我和他之間,實在沒有過一點兒浪漫。他詩里面的那些浪漫愛情,完全是詩人自己的想象,所以我說,是無中生有的愛情。”
我笑著說:“張先生,那我當(dāng)面想求證一下,都說卞之琳那首最有名的詩:『你站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樓上看你……』那里面的那個『你』,就是你張充和——張家四小姐,對么?”
張充和微笑著:“大家都這么說,他這首詩是寫給我的,我當(dāng)時就有點知道……”
“那大概是哪一年,在什么地方寫的?”
“具體時間我不太記得了——大概是在昆明那一段吧?我們在一塊兒的時間并不長的。我們在北平認(rèn)識了以后他就開始給我寫信,可是隨后我進北大,他卻離開了北大。后來抗戰(zhàn)開始,我在成都時,他在川大教書,川大以后他就去了延安,去了延安信就很少了。他好像從延安又到了昆明聯(lián)大,我們又在昆明遇上了??晌液髞砭偷搅酥貞c??箲?zhàn)勝利后回到蘇州,他專門來看過我,但是我們還是沒有單獨出去過,要出去玩,都是一堆人在一起?!?/p>
我記得在哪個資料上讀過,卞之琳晚年整理他的文集,還把他與張充和在虎丘的一張合照放了進去。我猜想,想必就是那次蘇州造訪,“一堆”結(jié)伴出游的年輕朋友們,當(dāng)時起哄讓他們合照的。
“隨后我就跟漢思結(jié)了婚。我到美國后,卞之琳還來過信。我聽說他直到四十五歲才結(jié)婚?!何母铩唤Y(jié)束后我到北京,他專門要請我的客,我還到他家見到他的夫人。呵呵,那就是一種老朋友的感覺了。”她頓了頓,搖搖頭,又輕輕笑了起來。
我拿起桌上的《卞之琳紀(jì)念文集》,隨意翻著,笑道:“看來,這段單戀和苦戀,沒有成就出偉大的愛情故事,卻成就出了一個偉大的愛情詩人。我相信《十年詩草》里面許多有名的愛情詩,都是為你而寫的。我還記得有一首叫《魚化石》,寫得很美,但表述得很含蓄?!?/p>
“也許吧,”張充和眼瞳里似含著一絲苦笑,“我寫舊詩,他卻不寫舊詩。我不太看得懂他們寫的新詩,包括卞之琳埋頭寫的那些新詩?!?/p>
我順口提起了民國時代那幾段有名的羅曼史,徐志摩與林徽因、陸小曼,郁達(dá)夫與王映霞什么的,都曾經(jīng)轟動一時,便問:“都知道你們『張家四姊妹』在昆明、重慶時代很有名,你又是四位小姐當(dāng)中唯一單身的,那時候,一定會有很多追求者吧?”
“我從來沒有過那種轟轟烈烈的感情,”張充和的回答很平靜,“確實有另外一些不相干的一起玩的人,追求過我,但都不如卞之琳這一段來得認(rèn)真,持續(xù)的時間長。他的好意我是心領(lǐng)了,但這種事情不能勉強,我自始至終對他都沒有興趣,就看見他在那里埋頭做詩,你說我能怎么辦?”說著老人就轉(zhuǎn)移了話題,“陸小曼我倒是見過的,那是戰(zhàn)后在上海,不知和誰一起見的她,不過那時,她已經(jīng)很見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