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綠腰長袖舞婆娑(3)

天涯晚笛 作者:蘇煒


“你跟俞振飛配戲,是哪一年?”

“那大概是一九四五、四六年,抗戰(zhàn)勝利后的事了,在上海,很大的一場演出,唱《斷橋》,他唱許仙,我唱白娘子,我大姐唱青蛇?!?/p>

我提出要求:“再講一點(diǎn)跟昆曲有關(guān)的好玩事兒?!?/p>

她朗聲笑道:“嗨,好玩的事兒多啦!要唱戲,首先得找人配戲,就是要找跑龍?zhí)椎?。在重慶,那一年演《刺虎》,我是屬于教育部的,要唱戲,龍?zhí)拙偷脧淖约核诘牟块T里找。開會商量,那四個龍?zhí)拙驮诰葡隙?,就找王泊生——他原是山東省立劇院院長,當(dāng)時在教育部任職;還有陳禮江,社會教育司司長;鄭穎孫,音樂教育委員會主任;還有盧冀野,就是盧前,他既會寫詩寫曲,又會彈古琴。這些人都算教育部里的官員,人面都很熟的。那天是勞軍演出,要大家捐款,各部會的長官都要來看。開場鑼鼓音樂一響,他們四個龍?zhí)滓怀鰜恚蠹胰颊J(rèn)得,全場就拼命鼓掌。龍?zhí)滓怀鰣鼍团氖终?,這唱昆曲的可從來沒見過;這四個人又當(dāng)慣了官,像在臺上演講,別人一鼓掌他們就點(diǎn)頭鞠躬,越點(diǎn)頭掌聲就越響,結(jié)果他們點(diǎn)頭鞠躬個沒完,場上場下的笑成一堆,幸虧不是在我上場前,不然這戲,可真就唱不下去啦,呵呵呵……”

張先生輕聲笑起來,邊笑邊站起身來,似乎想起了什么,便蹣跚著腳步——老人家腿腳已經(jīng)不算太靈便,走到一邊的書架上,拿下一個由藍(lán)灰印花手帕包裹著的小本,慢慢向我展開——

“這個小本子哪,抗戰(zhàn)那些年一直跟著我,跟到現(xiàn)在……”

這是一個名叫《曲人鴻爪》的咖啡色硬皮小冊頁,翻開來,巴掌大的尺幅,內(nèi)里卻乾坤浩蕩——原來,這是各方名家曲友當(dāng)年為張充和留下的詩詞書法題詠和山水、花鳥的水墨小品,簡直可以用“精美絕倫”名之!

張先生翻到其中一頁,“喏,這就是盧冀野——盧前,當(dāng)時即興寫下的詩句——”

鮑老參軍發(fā)浩歌,

綠腰長袖舞婆娑。

場頭第一吾儕事,

龍?zhí)咨谋旧唷?/p>

卅年四月十三日,充和演《刺虎》于廣播大廈,穎孫、逸民、泊生邀同上場,占此博粲。盧前時同客渝州也。

我仔細(xì)翻看著這本留下幽幽時光痕跡的、略顯陳舊而保存良好的《曲人鴻爪》,一時竟愛不釋手。里面唱和、題詠的,有吳梅、楊蔭瀏、唐蘭、羅常培、樊少云、樊誦芬、龔圣俞、杜岑等等我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名字——這本身就是一件珍貴的歷史文物。我注意到包裹的手帕上已經(jīng)系著一個寫上編號的小牌,想必是張先生自己請人做過清點(diǎn)的。她的話音絮絮地在耳邊流過:“這種《曲人鴻爪》我一共存有四本,這是第一本,因?yàn)樾。脦?,反而不容易丟——這些年丟掉了多少好東西啊。不過,里面的內(nèi)容分量,倒是一本不如一本了,我想以后有機(jī)會,我會把它們印出來……”

“曲人”……我注意到這個說法,想到自己多年來喜歡的古琴。愛古琴的人,則喜歡把自己稱作“琴人”。古琴,昆曲,這果然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雙璧呢。

二○○七年八月三十日

記于康州袞雪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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