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dāng)時,魯迅是贊同錢的很多想法的,而周作人則喜聽錢氏的妙語,認為大有可借鑒的地方,這時是性情更為溫和的胡適對于錢玄同的激進提出了異議,他在致錢玄同的信中說:
“中國文字問題,我本不配開口,但我仔細想來,總覺得這件事不是簡單的事,須有十二分的耐性,十二分的細心,方才可望稍稍找得出一個頭緒來。若此時想‘抄近路’,無論那條‘近路’是世界語,還是英文,不但斷斷辦不到,還恐怕挑起許多無謂之紛爭……老兄千萬不可疑心我又來‘首鼠兩端’了。我不怕人家攻擊我們,只怕人家說我們不值得攻擊。”
錢玄同對于胡適的不同意見有所保留,他以為與這位友人和舊的存在過分糾纏周旋,不免費時費力。但當(dāng)1919年五四運動之后,新文化運動風(fēng)云漸散,其中的主要人物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作為一個浸淫傳統(tǒng)文化頗深的人,錢玄同開始反思,并表現(xiàn)出了周作人所評價的“平正通達”的特點。
在1922年4月8日致周作人的信中,錢玄同寫道:
“……我們以后,不要再用那‘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的態(tài)度來作‘’之相了。前幾年那種排斥孔教,排斥舊文學(xué)的態(tài)度很應(yīng)改變。若有人肯研究孔教與舊文學(xué),鰓理而整治之,這是求之不可得的事。即使那整理的人,佩服孔教與舊文學(xué),只是所佩服的確是它們的精髓的一部分,也是很正當(dāng),很應(yīng)該的。但即便盲目的崇拜孔教與舊文學(xué),只要是他一人的信仰,不波及社會——波及社會,亦當(dāng)以有害于社會為界——也應(yīng)該聽其自由。……我——錢玄同——個人的態(tài)度,則兩年來早已變成‘中外古今派’了……”
那一代人著文立論,針對的是社會、時事和開創(chuàng)新的思想,但在個人生活方面,他們大抵還都恪守著傳統(tǒng)的道德,胡適所說的“我們在思想方面完全是西洋化了;但在安身立命之處,我們?nèi)耘f是傳統(tǒng)的中國人”,隱含的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以錢玄同為例,他對三綱五常等舊禮教最痛恨,反對也最堅決,激烈的言論很多,但是,他自己卻是一個極守禮法的人。錢玄同的哥哥錢恂是晚清名人,曾在日本、俄國、法國、意大利、荷蘭等國做過外交官,思想頗開放,而且很多言論也有錢玄同似的激烈。父母雙亡后,錢玄同一直跟隨兄嫂生活,曾與錢玄同一起在浙江教育司任職的張宗祥說,錢玄同對于哥哥“比耗子見了貓還怕”。錢玄同的老友黎錦熙則說:“提倡‘新文化’打破‘舊禮教’以后,他(錢玄同)對于他哥哥,還是依舊恭順,他總怕他哥哥看見了《新青年》,他哥哥后來還是看見了,對他也并沒有說什么。”
錢玄同反對陰歷,但出于對兄嫂的尊敬,每到陰歷年必攜妻兒到哥哥家跪拜祖先。錢玄同晚年,已80歲高齡的嫂子單士厘編著關(guān)于清代閨媛詩文,他親自校對、付印,并為此書編排了一個依“廣韻”排列姓名的索引。
錢玄同反對包辦婚姻,主張自由戀愛,但他自己的婚姻卻是由哥哥包辦的。
錢玄同的夫人名徐婠貞,出身名門,其祖父徐樹蘭是光緒二年(1876年)的舉人,曾任兵部郎中、知府等官職,在紹興建了一個很著名的藏書樓——古越藏書樓(蔡元培曾在徐家校書四年),其父徐元釗是錢振常當(dāng)年在龍門書院時的門生,錢、徐兩家堪稱世交。一日,徐元釗外出時,偶遇錢玄同,見其雖然窮困,言行舉止中卻可看出少年有為,便將他帶回家中,讓其在藏書樓讀書,還免費提供膳宿。錢玄同非常珍惜這個讀書的機會,每天刻苦攻讀,歷時數(shù)載,錢也由少年變成了一個年輕后生,于是由徐元釗和錢恂做主,兩家聯(lián)姻。不過對于這宗門當(dāng)戶對的包辦婚姻,錢玄同并無喜悅或興奮之情,對結(jié)婚前后的煩瑣禮節(jié)頗厭惡,并用“是夜難過,真平生罕受者”概括了自己的新婚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