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到達不久前,印度人才發(fā)起“退出印度”運動,讓英國人很是尷尬。因此,我們在藍伽營地時,英軍謹慎觀察我們,擔心民族主義旺盛的中國人會有新的舉動,重新點燃當?shù)厝说拿褡逯髁x情操。其實,這個顧慮是多余的。我們唯一接觸的印度人,就是在營區(qū)流浪、白天時睡在樹下的賤民階層。我們才到達,軍中的廚師就立刻雇傭他們。懶散的廚子讓他們整理廚房,洗碗盤,用剩菜當工資。從此以后,依照印度教的正統(tǒng)習俗,我們已經(jīng)里里外外被賤民污染,毫無翻身的可能。在軍營的裁縫店中,偶爾可以看見服飾奇麗的印度婦女,但她們看都不看我們一眼。
多年后,我讀到西方作家寫的文章,指出在訓練營中,我們多么感激享有物質(zhì)上的福利。這話既對也錯。最滿意的當屬戰(zhàn)地軍官。排長和連長不用再擔心士兵會脫逃,他們都吃飽穿暖,身體健康。軍官不可能像我在云南時一樣煩惱:當時一名士兵眼睛發(fā)炎,第二天整排士兵的眼睛也跟著紅腫,淚眼婆娑;腳上的壞疽永遠好不了,因為雨天時必須不斷踩在泥濘路上。衣著方面,我們配發(fā)到印度式的陸軍制服。后勤部隊的軍官會定期收走穿舊的制服,送到營本部,換取新衣。
對我們來說,食物就不甚精彩了。經(jīng)歷過云南的軍旅生涯后,我實在不該這么說。不過營養(yǎng)不等于美味,飲食無聊乏味,晚餐絕對不值得期待。任何人只要連續(xù)三個月吃白飯配腌牛肉絲,就可能了解我的意思。制服也讓我們顯得很可笑,襯衫上的紐扣是橡膠做的,褲子上則是鋁扣。奇怪的是,褲子上沒有扣環(huán),腰帶無從安放。靴子和襪子永遠大上很多號。因此,為了美觀和舒適起見,我們開始自掏腰包,去買量身訂作的制服。對我們的盧比津貼而言,這是不小的開支。我們也把橡膠處理過的床單拿到裁縫店,改成中國式的軍便帽,再別上國民黨的大齒輪徽章。理論上,這些橡膠床單似乎應(yīng)改裝成南美式的大斗篷或吊床,以利叢林作戰(zhàn),改成帽子既未經(jīng)過核準,更在史迪威將軍的禁令之內(nèi)。不過,防水的軍便帽十分有用,不久后史迪威自己也戴了一頂。他戰(zhàn)時的照片正可證明,他違反自己頒布的命令。
在我們抵達藍伽的頭兩星期,我們無法分辨美國人和英國人有何不同,他們都是穿著卡其軍服的白種人。但到達營地已好幾個月的老兵,卻對我們的無知很是憤慨?!澳銈?yōu)槭裁纯床怀霾顒e呢?”美國人的卡其軍服比較閃亮,甚至連士兵的制服都上過漿,熨得服服帖帖。更不要說中士的臂章尖端朝上,不像英軍的臂章翻轉(zhuǎn)向下。英國士兵比較粗野,衣服總是皺成一團,和我們沒有多大差別。很多英國兵二頭肌上刺著刺青,更常講臟話。鄰近藍溪(Ranchi)的歌舞雜耍廳總是擠滿了英國兵,一名肥胖的白種婦女扭著臀部唱“喔,我的戰(zhàn)艦”時,士兵哄堂大笑。美國人比較喜歡把錢花在休假上,去加爾各答和大吉嶺。最大的不同是,美國大兵的薪水是英國兵的四五倍。
我們和駐印軍的英軍參謀團軍官混熟后,他們邀我們吃晚餐。我們才開始了解到,我們的盟友之間簡直有天壤之別。英國軍官彼此以軍階相稱,但只到上尉為止。中尉是“先生”,而士兵則是“其他層級”,共同的友人是“老兄”。他們對每件事都有正確的應(yīng)對進退之道。如果我們覺得吃東西很難不發(fā)出聲音,正可以向他們學習,因為他們可以讓最堅硬的食物在口中溶化,同時保持一派從容的態(tài)度。他們說的英語也不一樣。他們緊抿著嘴唇說出:“我也這么覺得”(Aye Sirpboose Soo)時,和我們在電影上聽到的很不相同,和其他層級及美國大兵的英語也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