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迪威將軍當時有五十幾歲年紀,身材瘦長,雙目炯炯有神,待人爽朗熱情,也很健談,一看便知是典型的美國人。他能講一口流利的中國話,說話的樣子很自信。因是初次相識,開始彼此都只講些客氣的外交辭令,后來慢慢從中國的歷史、風土人情,談到當前的時局。史氏對戰(zhàn)爭的前途是樂觀的,他預計德、日法西斯已經(jīng)開始走下坡路,不可能支持多長時間了,反法西斯盟國必將獲勝。不過,談話中他老是強調(diào)美國的強大,對贏得這場戰(zhàn)爭的決定作用,又大講中國如何需要美國的幫助,等等,使人聽起來不大舒服。
史氏給我最初的印象是矛盾的:一方面不難看出他是位精明強干、意志堅定,具有豐富戰(zhàn)爭經(jīng)驗的軍人,而且在對日作戰(zhàn)上態(tài)度堅決,很想有一番作為;另一方面又顯得孤傲自大,似乎對中國這樣的落后國家本能地具有某種輕視和不信任的心理。我甚至從他外表客氣的言辭中,都能感覺出他對包括我在內(nèi)的中國將領(lǐng)們的戒備與防范。不過從總體上說,我還是認為他是一位令人尊敬、正直而有才華的將領(lǐng),或用后來士兵們的評價說,是一位“挺好的老頭”。以后我們共事期間,雖曾難免發(fā)生過一些誤會和矛盾,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彼此的理解和信任還是大大加深了,我們始終相處得不壞,大部分時間甚至可以說是愉快的。這種良好的合作關(guān)系,對于駐印軍后來取得反攻緬北戰(zhàn)役的勝利,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遺憾的是,史迪威將軍同蔣介石先生之間的關(guān)系,卻一直未搞好,而且愈來愈壞,以至他后來不得不中途離任回國。
在昆明期間,我還單獨拜會了時任昆明防守總司令的杜聿明將軍。老友相會,彼此都很高興。杜氏特意在他的司令部設(shè)便宴款待我,飯后又作長談,直至深夜我方告辭。那次談話的中心,是探討如何完成我去印度的使命問題。1942年春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zhàn)期間,杜將軍始終在前線指揮作戰(zhàn),故對美英盟軍和史迪威將軍有較多的了解。他對英國人很反感,批評他們是些極端自私、狡詐而又膽怯的家伙,強調(diào)與其打交道需格外小心。相反,杜氏對美國人卻寄予很大希望,認為他們是真正能與中國站在一起,共同打敗日本人的朋友。不過,他亦討厭美國人那種大國沙文主義的霸道作風。談起遠征軍入緬作戰(zhàn)失利的經(jīng)過,杜將軍痛切地同我說,史迪威這班人,名為中國通,實際上并不真正了解中國軍隊的作戰(zhàn)特點和官兵心理,又不信任中國將領(lǐng),在戰(zhàn)場上固執(zhí)武斷,一意孤行,這是導致那次慘敗的原因之一。他一再提醒我,在重要問題上,一定要有主見,敢于堅持,否則會付出沉重的代價。他的這些體會,對我后來在印度與美國人打交道,確實有一定幫助。
在昆明停留幾日后,軍部人員分乘兩架軍用飛機去印度。一部分人員由昆明飛抵印度阿薩姆邦的一個軍用機場,再乘火車去蘭姆珈訓練營地;我和舒適存將軍等少數(shù)人則先飛往印度加爾各答,除了要在那里辦理一些公務(wù)以外,還準備每人縫制幾套軍裝。因為我們在國內(nèi)穿的軍裝都很粗糙,實在不適宜于外交場合。
當時由昆明飛往印度,必須飛越駝峰。由于氣候惡劣,高空缺氧,飛機越過駝峰時,機身劇烈顛簸,不少人嘔吐不止,尤其是舒適存,是吐得最兇的一個。我雖未嘔吐,卻也惡心乏力,仿佛大病了一場。
在加爾各答,我先后拜會了英國駐該市的領(lǐng)事和中國領(lǐng)事陳先生(名字已記不清楚了)。令人意外高興的是,在這里還碰到了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焦實齋先生。長城抗戰(zhàn)以后,我所在的部隊駐扎于北平,焦先生和一些社會名流常常應邀到部隊來演講,我們那時就結(jié)識了??箲?zhàn)爆發(fā)后,他曾以第52軍高級顧問的身份,隨軍進行抗日宣傳鼓動工作,不久前往英國牛津大學留學。中國遠征軍入緬作戰(zhàn)時,他作為杜聿明將軍的高級顧問被派往印度工作,以后就一直留在加爾各答。焦先生是位出色的國際問題專家,深諳歐洲各國的政治經(jīng)濟情況,且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為人亦相當正派。我深知人才難求,后來設(shè)法敦請他擔任了新1軍駐加爾各答的辦事處主任。
我偕舒適存等于3月中旬方抵達蘭姆珈營地。蘭姆珈營地距加爾各答西北約二百公里,其間有鐵路相通。我們一下火車,就在車站上受到了早已等候著的新38師師長孫立人將軍、新22師師長廖耀湘將軍,以及駐印軍各直屬部隊部隊長的歡迎,場面十分熱烈。眾多人中,我只與原在第5軍的廖耀湘將軍相識,其余大多是初次見面。但大家一見如故,顯得格外親熱。蓋因當時駐印軍遠離祖國,一切受洋人支配,官兵上下都有寄人籬下之感,故對我的到任,懷有很大期許。身受部屬同仁們的熱誠歡迎,我心中十分感動,然亦感到自己肩負的責任重大,深知惟竭盡忠誠努力,團結(jié)全體將士,早日完成抗日大計,方能無愧于國家民族。我便是以這樣的心情,迎來了在國外的一段令人難忘的戰(zhàn)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