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堆白化癥者
丹尼男孩,是斯卡德探案系列中一個充滿著象征趣味的角色。
這人是資訊收集中心,是流落于紐約的優(yōu)雅英籍黑人(可能因此才依那首好聽感人的蘇格蘭民謠命名),更有趣的,此人是白化癥者,不能適應日常光線,因此他晝伏夜出,以各個酒館為出沒地點——自然,他也是喝酒人口之一,但他喝伏特加。在《八百萬種死法》中有這么一景:
他把一杯俄國伏特加高高擎起,看光線如何穿透過伏特加。“純度。亮度。精準度。”
“最好的伏特加就像刀刃一樣,是技術(shù)精湛的外科醫(yī)生手里那把銳利的手術(shù)刀,保證切得干凈利落。”
這仿佛朱天心在《第凡內(nèi)早餐》小說中說鉆石:“惟最佳的鉆石是不含任何顏色的,完全無色的鉆石就像三棱鏡似的讓光線穿透而化成一道彩虹。——把完全無色的鉆石送給女人,就如同把一顆純潔的心交給她——De Beers公司這么說。”
就像朱天心說的,會讓你不禁想擁有一顆無色鉆石一般,丹尼男孩說的,也讓你起著試試那杯銳利的無色伏特加之念,然而,讓我個人更有感觸、想更多的卻是書中另一段:
丹尼男孩適應不了強光,他一直希望這個世界有個特殊開關(guān),可以讓他根據(jù)需要隨意調(diào)低光線。斯卡德聽這段話的感想是,“威士忌就有這種功能,它可以叫光線變暗,音量降低,棱角化圓”。
如此說來,患白化癥無法適應現(xiàn)實世界強光的人可還真不少,某種程度來說,我個人好像也在此列。
然而,我們得正視現(xiàn)實,這些深夜仍殷殷開門的酒店終究會打烊會關(guān)門的——就像塞林格的名小說《麥田捕手》中荷頓的傻問題:“公園的池塘結(jié)冰之后,那些野鴨子要到哪里去?”
紐約的酒店營業(yè)到幾點·書中,斯卡德告訴我們,合法的依規(guī)定只能開到凌晨四點,但沒關(guān)系,合法的打烊,我們?nèi)匀豢赊D(zhuǎn)到非法的去,那里沒時間限制。
真沒時間限制嗎?不可能的,當晨曦已起,全市的鳥兒仿佛一起醒來,便該是人踉蹌走出酒店、踽踽回家的時刻了——書中,斯卡德引用了《最后的召喚》這首歌告訴我們可能的應對之道:“于是我們干掉這最后一杯/敬每個人的歡喜與哀愁/但愿這杯酒的勁道/能撐到明天酒店開門。”
再問下去,如果有那么一天的明天,酒店不會再開門了呢·——像《酒店關(guān)門之后》的最后一章,也就是三件刑案發(fā)生后的十年,希臘酒吧成了韓國水果攤,寶莉酒吧成了高雅的五十七餐室,麥高文酒吧成了牛排館,小貓小姐酒吧成了同性戀 俱樂部,昔日開酒吧混酒吧的這些人,有的不知所終,有的死于急癥,有的流落太平洋彼岸的舊金山,還有的居然還結(jié)了婚……
有一句好用、豪勇且順口的話可用: 沒關(guān)系,酒店關(guān)門我就走——
我們能禮貌地問一句不太禮貌的話嗎?
請問: 走哪里去?
那些個日子
是啊,娜拉出走了哪里去?池塘結(jié)了冰野鴨子哪里去?
我猜,斯卡德的回答還是書中的那首歌吧,“我那天心碎不已/但明天自然又能修補完好/如果我?guī)е硪獬錾?我或許會忘掉所有悲傷”。
我只是想起了一樁私事,和另一位臺灣的小說名家張大春有關(guān)。
幾年前,我在KTV心血來潮點了首有關(guān)酒店的歌,叫《那些個日子》(“Those were the days”),唱著唱著,這位平日看來似乎無血無淚、被他的學生也是年輕一流小說家駱以軍說為“小說中沒有人稍微認真在悲傷”的四十歲的張大春,不曉得想起什么(基于禮貌我始終沒問),忽然泫然欲泣起來,開始逐字逐句把歌詞翻譯給其實也看得懂英文字幕的女友聽。
不久之后,我看到這些歌詞被放到張大春《沒人寫信給上校》的結(jié)局里:
熟悉的酒店聲音傳出門外,
我看見你了,也聽到你喊我名字,
老友啊,我們只是老了,并沒有更智慧,
但我們心中的夢仍一如當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