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暗之刺》他死的時候,我正在做什么(3)

八百萬零一種死法 作者:唐諾


斯卡德比較接近后者,但略有不同,我以為,他真正關(guān)心的極可能是,死亡本身。

孔子說,生命都來不及弄懂了,哪還有心力去管死亡。福斯特說,死亡傳達(dá)的訊息我們無以解讀。這都是聰明豁達(dá)有見地的智者之語,該聽;然而,死亡依然是死亡,它仍高懸所有人頭頂,你很難不看到它不意識到它(比方說生病身體孱弱時,肚子饑餓時,或打開報紙電視又看到死亡排闥而來時)??傊覀兗群退劳鋈绱巳杖障嗵?,漫漫人生,你遲早,或說多少,得料理料理它。

因此,我個人以為,死亡在各類小說(不只推理)汗牛充棟的出現(xiàn),可能不是福斯特半開玩笑所謂結(jié)束小說的技術(shù)性功能意義,而是因為小說(乃至于所有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不失為料理死亡的一種好用形式。當(dāng)然,用宗教比什么都方便,是一勞永逸的“關(guān)門式”解決死亡方法,但對很多人而言,那太簡單了不像是“真的”,不免叫人不甘心或者不放心。然而,通過科學(xué)你得證明,通過哲學(xué)你也多少得交代邏輯和推演過程,這都會碰到福斯特所說“接收困難”的永恒麻煩;小說不同,它一直有個特權(quán),不必找證據(jù),不必仰賴三段論,可通過情境的建造、想像的飛揚和同情的感受,直接“觸摸”死亡。

一般而言,偵探該觸摸的是和他辦案直接相關(guān)、最多到間接相關(guān)的死亡,然而,斯卡德卻一直忍不住去觸摸不屬于他的、和他八竿子也打不著的死亡,讀過《八百萬種死法》的人都已充分見識過這點,他總喃喃叨念著比方說到陽臺晾衣服被轟掉腦袋的那名婦人,比方說垃圾堆撿電視機(jī)回家修理卻被炸成一死一傷那一對老先生老太太,比方說為一只狗到別人家草坪亂撒尿而你射箭我開槍的一對老鄰居,比方說沒事到街頭籃球場斗牛卻因某人手槍從口袋掉地走火而莫名其妙死去的那個倒霉鬼……紐約有八百萬人,有八百萬個故事,也有八百萬種死法。

關(guān)心這些死亡是收不到錢的,惟斯卡德不改其志。

國內(nèi)小說作家之中,最對死亡一事時時勤拂拭的極可能是朱天心,對馬修·斯卡德(或說創(chuàng)造他的勞倫斯·布洛克)這名“死亡同業(yè)”,朱天心說,她印象最深的所在之一是,斯卡德聞聽兇案發(fā)生時,第一個反應(yīng)往往是,“他死的時候,我正在做什么呢·”

朱天心特別強(qiáng)調(diào),其實很少人這樣。我想,我大概聽得懂這話的意思。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

朱天心筆下,有這么一組人,散落在四處,他們時時有感于死亡,忍不住記憶窺探思索死亡,始終無法忘情于死亡,她稱之為“老靈魂”——在《預(yù)知死亡紀(jì)事》中,她說,“同樣一座城市,在老靈魂們看來,往往呈現(xiàn)完全不同的一幅圖像?!薄拔乙膊恢罏楹卧诮袢者@種有規(guī)律、有計劃的嚴(yán)密現(xiàn)代城市生活中,會給老靈魂一種置身曠野蠻荒之感?!?/p>

斯卡德(或說寫他的布洛克)大概真是老靈魂一族吧。

的確,斯卡德的小說世界是兌現(xiàn)了朱天心的如此“預(yù)言”。想想,這樣一個敏感于死亡的人,被拋擲到紐約這樣一個死亡城市,又得靠追逐死亡來養(yǎng)活自己,并偶爾寄錢給離婚的妻子和別居的兒子,斯卡德所置身的紐約圖像,果然極其蠻荒如行在曠野,而他既能幾近令人作嘔地凝視著每一樁兇惡殘破的死亡,卻又能如此異樣溫柔地看待死亡。

生也有涯死也無涯,讓我們以斯卡德說的一段老靈魂式笑話來結(jié)束談話吧——這是本書中他行走于紐約大街的感言,也的確深刻而蒼涼:

“對不起,先生,你能告訴我到帝國大廈怎么走嗎?”

“去你的,你這怪胎?!?/p>

這就是現(xiàn)代都市的禮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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