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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霧彌漫你的眼 作者:【美】凱特琳·道蒂


在西方,以往火葬使用的是柴堆,之后逐漸向工業(yè)化演變。早期的火化爐上有一個窺視孔,死者家屬像偷窺色情表演似的,通過這道小孔窺看尸體火化。有些殯儀館甚至要求家屬必須親眼看著尸體送進(jìn)爐膛。隨著時間的推移,窺視孔全部被封了起來,死者家屬也不必再踏入火化間。

過去的幾十年里,殯儀業(yè)挖空心思,盡可能讓死者家屬遠(yuǎn)離與死亡相關(guān)的方方面面,生怕引起他們的不快。可以告訴你,如此謹(jǐn)慎行事的不僅是火葬場。

我朋友瑪拉的奶奶不幸中風(fēng),生命危在旦夕,瑪拉火速乘上前往佛羅里達(dá)的航班,趕去給老人送終。接下來的一周,瑪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奶奶被病痛折磨:呼吸困難,沒法吞咽,不僅身體不能動,連聲音都發(fā)不出來。最后,死亡終于將老人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瑪拉卻沒能從始至終參加完奶奶的葬禮。葬禮那天,瑪拉發(fā)給我一條短信:“凱特琳,墳已經(jīng)挖好了,我們就站在邊上,旁邊就是奶奶的棺材和人工草皮。我一直以為他們會當(dāng)著我們的面讓棺材入土,結(jié)果沒有。我們走的時候,棺材還待在原地,根本沒埋到墳里。”

只有在瑪拉和家人離開后,殯儀館才會把奶奶的棺材放進(jìn)墓穴,用黃色的挖土機(jī)往里填土。

如今這種逃避死亡的經(jīng)營戰(zhàn)略,成功將哀悼者的注意力轉(zhuǎn)移至“歌頌生命”這一積極主題,畢竟生命比死亡更有市場。一家大型殯葬公司在等候室里擺放了幾臺小型烤箱,這樣一來,新鮮出爐的餅干香氣可以緩解死者家屬的心情,分散一些注意力——嗯,希望他們的巧克力餅干能掩蓋住化學(xué)試劑和尸體腐爛的味道。

我回到西風(fēng)殯儀館的儲藏室,向那些大媽點頭致意,她們速度驚人,靈位已經(jīng)差不多完成了。黃先生的遺照下方擺滿了花圈和一盆盆的水果,不用說,他就是家族中的父權(quán)權(quán)威。照片完全是照相館風(fēng)格,一個年邁的中國老人身穿筆挺的西裝,雙頰紅潤得不正常,身后飄著幾朵白云。

按照麥克的指示,我和克里斯把黃先生的木制棺材抬到小教堂。打開棺材后,只見黃先生穿著生平最好的一套西裝,安詳?shù)靥稍诶锩?。他的臉很平滑,表情略顯僵硬,這是經(jīng)過防腐處理后的典型尸容,不再是“云彩照”里那副不知所以的嚴(yán)厲模樣。

那天早上,越來越多的家屬來給黃先生吊唁,每個人都把大量水果和供品放在靈位處。“你,”一個年長的女人極其不滿地沖我吼道,“你怎么能穿紅衣服?”

紅色在中國文化里代表喜慶,是絕對不能在葬禮中出現(xiàn)的。我身上那條櫻桃紅裙子甚是扎眼,像是在挑釁:“哈,你們這群憑吊的!我可不在乎什么文化差異!”

我想為自己辯解,告訴她我根本不知道他們一家今天要來,更不知道他們要來見證火化。但我沒說出口,只是含糊地說了句“對不起”,端著一碗橙子從她身邊溜走。

此時麥克已經(jīng)開始給火化爐預(yù)熱,時間一到,我就跟他來到小教堂。屋里站滿了黃先生的親屬,我們艱難地在人群里穿行,其間不少人都對我的紅裙子指指點點。我們把木棺材送至火化間,親屬們緊跟在我們后面,大約有三十個人,蜂擁闖入我的那片圣土。

我們剛一進(jìn)去,所有人(包括老太太在內(nèi))全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號啕大哭起來。長長的哀號聲混雜著火化爐的噪音,場面不是一般的詭異。我目瞪口呆地站在他們身后,感覺自己像個人類學(xué)家,誤打誤撞目睹了某種未知的神秘儀式。

聘請職業(yè)哭喪人是中國喪葬習(xí)俗的一個傳統(tǒng),他們幫助死者家屬宣泄哀思之情,力圖將葬禮的悲情氛圍烘托至極致?,F(xiàn)在跪在地板上的這些人,很難分辨出里面誰是黃家人專門雇來渲染氣氛的。難不成奧克蘭本地有人做哭喪這行?他們看起來傷心得很,不像是裝出來的。但話說回來,一大群成年人毫不掩飾內(nèi)心的脆弱放聲大哭,我還真是頭一次見到。此時此刻,再能忍的人也在盡情宣泄自己的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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