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從孤兒寡母到孤家寡人(5)

天下得失 作者:汪朝光 王奇生 金以林


以后,吾鄉(xiāng)以錢糧不足,須由甲首賠償,而田畝在十畝以上者,須幫助甲首賠款,其所賠之?dāng)?shù),多寡不一,概由胥吏與劣紳串通,隨意攤派。是年適族人興水當(dāng)甲,而余陪甲,其款數(shù)逾常,先慈不能承認。不料興水聽胥吏鄔開懷之主使,而又見吾家內(nèi)不和,胞兄雖有勢力,亦毫不幫助,袖手以觀余孤兒寡母之涉訟,竟使差役到家勒逼,以牌票傳余,以為鄉(xiāng)間最污辱之事,是余母子所最痛心而不能忘也。后卒以賠錢了事。

自此,吾母望余讀書成業(yè)更切,而余則自知非讀書立業(yè),亦無以雪此恥辱。此約余十五歲之事也。當(dāng)時只覺孤寡,備受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壓迫之苦狀,非改革推翻,不能出頭,且不能雪此奇恥。而不知吾之革命思想,即基于此。

在蔣介石日后的多次回憶中,個人早年之孤苦,很“自然”地與國族的衰微相銜接,出洋求學(xué)也被解讀為具有“革命”的動機:“余既痛國事之衰墮,滿族之凌夷,復(fù)痛家事之孤苦被欺受凌,更欲發(fā)奮圖強,以為非出洋求學(xué)加入革命,再無其他出路?!?/p>

去掉“革命”的神圣外衣,更能清晰地見到,蔣介石早年之孤苦,對其個性特質(zhì)的鑄就,以及對其行事風(fēng)格的影響,是鮮明而深遠的。孤兒孤苦的童年,塑造了他孤獨孤僻的個性。蔣這樣的自我表述其實更合常情:“余自此乃知社會之黑暗與不平,而更恨世態(tài)之炎涼與人情之澆薄?!?貪官污吏和土豪劣紳讓少年蔣介石感知社會的黑暗與不平;鄰里鄉(xiāng)親的無義與同胞手足的無情讓他深切體察到世態(tài)的炎涼與人情的澆薄。

“曾憶十歲之年,父喪未滿一年,是年夏初……鄉(xiāng)間洪水浸屋三尺,為從來所罕見。此時家中惟寡母與孤兒二人,胞妹幼稚自不知情。透水半日,無人來家援。吾乃聞吾母悲嘆曰:如汝父在,近鄰鋪中人皆早來協(xié)助,而你父亦自在家處置一切,決不至如今日之孤苦伶仃矣。”

諸如此類的情景,令蔣介石終身難忘,直到晚年仍記憶猶新,耿耿于懷。溪口鄉(xiāng)親不僅對孤兒寡母有困難時未伸以援手,而且對蔣的所作所為,在很長時間里不以為然,甚至多有貶評。在鄉(xiāng)民眼中,少年蔣介石是“無賴”,青年時也未見多大出息。直到1918年,蔣日記中仍記有鄉(xiāng)人“見余之所為,未有不為之驚駭也。”“吾豈可為鄉(xiāng)人之毀譽榮辱,而易我高心乎,所念者惟母在也。”蔣心雖高,無奈此時經(jīng)濟拮據(jù),甚至“夢寐間亦憂貧困”,“為鄉(xiāng)愿似是而非者所排斥”。 自感“茫茫前途,不知何所底止”。 鄉(xiāng)人的毀譽,自己雖然無所介懷,只是擔(dān)心牽累母親,使母親在鄉(xiāng)親面前抬不起頭。直到母親去世時,35歲的蔣介石在溪口鄉(xiāng)民眼中仍是事業(yè)無成。蔣也時?!跋肽钌硎琅c人情之薄,悲嘆無已,愁悶不堪?!?/p>

揚眉吐氣的一天終于到了。1930年10月下旬,蔣介石攜宋美齡衣錦還鄉(xiāng)。家鄉(xiāng)父老為慶祝他“凱旋”歸來,演戲三日,白天開歡迎會,晚上辦提燈會。蔣自稱“余對歡迎會無不厭棄,而獨于鄉(xiāng)間此次之歡迎,使余略述余母訓(xùn)及家庭教育之優(yōu)良,以舒積悃,特加欣快?!薄耙越袢罩姓杂兴?,是不能不認母教嚴厲”。 蔣素有“雪恥”情結(jié),無論國恨家仇,均不忘“雪恥”。1919年,蔣介石在日記中申言有四大心病未除,其中之一即是“以仇恨恥辱太多,而滌蕩湔雪不到也”。 對是時的蔣介石而言,“仇恨”恐怕不是國仇,而是家仇;“恥辱”也不是國恥,而是家恥。“舒積悃”三字,充分表露了他的“雪恥”心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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