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的語言,組合為小說,不僅傳情達意,而且獨立出來,本身就是藝術。它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跟其他藝術所創(chuàng)造的既比肩而立,又超越其他藝術的美感功能:既鮮明活現(xiàn),又靈巧變幻;雖不是直觀,卻勝似直觀。
小說家把他所要表現(xiàn)的人情事理、景物風光種種具象,描繪得栩栩如生、歷歷在目,讓讀者仿佛親眼看見、親耳聽到、親手觸摸、親身感受,以至于身臨其境、忘乎所以、超凡入圣、沉醉癡迷。
高爾基年輕時讀福樓拜之《純樸的心》:“完全被這篇小說迷住了,好像聾了和瞎了一樣,面前喧囂的春天景色,被一個廚娘的身姿所遮掩……在這里一定隱藏著一種不可思議的魔法。曾經有好幾次,我把書頁對著光亮反復細看,想從字里行間找到那個魔術的方法。”那魔法就在語言藝術,猶如催眠,使人進入夢幻。
語言藝術的魔力,首先在于它所形成的“現(xiàn)場效應”。
跟其他藝術門類相比,文學雖然只靠語言材料體現(xiàn)自身,但這文字世界卻能兼有各種藝術手段的近似功能,也會把人帶到現(xiàn)場。
它也有聲響——劉姥姥來到鳳姐邊房,“只聽見‘格當格當’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柜篩面的一般”,鄉(xiāng)下人頭一次聽鐘聲的感覺,通過比擬表達出來。
它也有色彩——劉姥姥初見王熙鳳,見她“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貴婦的服飾,使農村的老太太眼花繚亂。
它也有質感——寶玉去找黛玉,路上“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地落了一地”。用錦緞形容落花,可以讓人感受柔軟、細膩而滑潤的觸覺。
它也有動態(tài)——寶玉怕見父親,“拉著賈母,扭得股兒糖似的”不肯去,不得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其畏懼與遲疑的神情動態(tài),歷歷在目。
藝術語言的魔力,還在于它所形成、所獨具的“透視效應”。
這是其他藝術因受材料限制,難以做到或難以做好的。在小說里,藝術語言可以透視人物內心隱秘——黛玉收到寶玉贈帕,“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若非通過文字世界的藝術說法,怎么可能把少女內心微妙復雜的思緒,絲絲縷縷剖白明晰。
小說雖則只靠文字,卻能借助語言魔法,取得任何藝術與之無可匹敵的巨大威力。惟其如此,在所有藝術品中,小說與審美者之間,距離最近,最易溝通。
福樓拜便稱自己的職業(yè)是“文字工作者”。說到底,小說家是什么人?在電腦上碼字兒的,以說話營造虛幻的,用文字變戲法的,是語言的建筑師、魔術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