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慧珠
十六年前,我父親以衰暮之年,在北京三慶園,演出了全部大保國“嘆皇陵二進宮”之后,就一病不起了!那年他才五十三歲。
我們家是蒙族人,世代當著滿清的武官,所以我祖父就把父親送到陸軍貴胄學堂去念書。原想要他走讀書做官的路,可是父親從小喜愛西皮、二簧,以至連陸軍學堂的那套戎裝打扮都穿不整齊,因此同學們都叫他邋遢兵,他也毫不在意。學堂畢業(yè)后,父親在蒙藏院得了一個小差使,最初月薪才八塊錢,要養(yǎng)活祖母、母親、姐姐、大哥和我一家子,可是他還要擠出錢來聽戲。只要譚鑫培老板上臺,不管刮風下雪,他總腳踏釘鞋,手拿一把油布大傘,上戲院子買張最便宜的票子,靠著大墻坐下,去過他的戲癮。我父親始終不曾接受到譚老先生的親炙,他只是潛心觀摩譚老板的演出,這期間整整有十多個年頭。那時候我年紀還小,不懂得什么,后來等我年紀大了些,也懂得一點戲了,聽父親告訴我他年輕時看譚劇的心得,才知道父親看戲的深入程度,不是一般的看戲。
我父親除了看戲之外,還千方百計地認識了譚老板的左右手——唱花臉的錢金福和唱小丑的王長林兩位前輩。從他們嘴里,抄錄了譚氏的劇本和學得譚氏的身段;后來,他又向熟諳譚派唱腔的著名琴師陳彥衡討教,盡得譚氏的發(fā)音方法和如何運腔的妙處;同時,我父親又和譚氏合作最久的楊小樓和王瑤卿結交,希望從他們那里得到片言只字來增加自己對譚派戲的理解;總之,凡是對他學譚派有利的事情,他總不辭辛苦,全力以赴。這樣,“譚派名票言菊朋”的聲譽,也就在北京京劇界漸漸傳開了。
一九二三年,梅蘭芳先生第五次到上海演出,因為王鳳卿有病不能南下,北京有位名士就介紹我父親和陳彥衡去協(xié)助梅先生演出。雙方言明,我父親的月薪是三千塊錢,比他原來的月俸不知要大多少倍,我父親為此還大費躊躇。因為那時候一個所謂官家子弟下海唱戲是件很嚴重的事情,況且當時正傳聞我父親要升科長,他怎么肯丟棄這個機會呢?后來,幸虧那位名士和我父親的上司相熟,說可以設法為他請假兩月,唱戲回來保他官復原職,于是,我父親也就欣然就道了。
我父親在上海初次演出的兩個月當中,除了跟梅蘭芳合演“探母”、“汾河灣”等戲外,也演出了譚派應工的“賣馬”、“罵曹”、“戰(zhàn)太平”、“定軍山”等戲,他老人家的唱和陳彥衡的琴,都得到了觀眾的好評。正當我父親演得高興的時候,衙門里忽然給他撤了差了。原來舊上司調了差使,那位新上司就以“請假唱戲,不成體統(tǒng)”八個字,把我父親裁掉。于是我父親就不得不“下?!闭匠獞蛄?,這是他一生精力最為飽滿,信心最強,也是最用功的時期,他一心想繼承譚鑫培,做一個好演員。
我父親享名之后,更加勤奮了。那時在我北京的老家里,傍晚,我放學回家,往往人未進門,就已聽見天井里一陣勻稱而快速的棒打聲,原來父親和錢金福的兒子錢寶森在練把子工。有時,廂房里傳來了一聲聲清潤動聽的白口:“啊,媽媽,兒子把你認下了,你可不要忘了我?。 庇谑橇硪粋€非常熟悉的聲音,答道:“啊,姥姥,兒子把我認下了,我哪里會忘了你吆!”原來父親正和王長林的兒子王福山在對“天雷報”的詞兒。到了晚上,燈下,我們兄妹二人在溫功課,父親就在天井里調嗓練功。逢風雨如晦的日子,他就站在檐下,我只要一聽見父親高唱“一輪明月照窗下,陳宮心中亂如麻……”的時候,就禁不住為他凄涼蒼勁的歌聲所吸引而不覺神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