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當梅蘭芳訪美之行已至尾聲時,美國西部兩大學——波摩那學院(Pomona College)和南加州大學(Southern California University)——乃分別于五月底六月初旬贈予蘭芳名譽博士學位。于波摩那的授予典禮中蘭芳并曾發(fā)表過動人的演說。
梅氏之榮膺博士頭銜,國人之諳于西方學制者每有微詞。有人甚至說“海外膺銜博士新,斯文掃地更無倫”。殊不知美國大學此舉是十分審慎的,那與校譽與學生出路皆有重大關(guān)系。被贈予者須先經(jīng)輿論界學術(shù)界一致認可,則學校當局始敢提議。蘭芳在紐約之演出,紐約人多少還拿幾分生意眼看他,說他生財有道。因為在紐約掘金世界馳名的百十個戲子中,梅君不過其中之一耳。
可是在梅氏出演的幾個星期之后,他的營業(yè)性卻漸漸為學術(shù)性所代替。其后沿途招待蘭芳的,學術(shù)界占了最重要地位,試看哥倫比亞、芝加哥、加州等名大學教授會的歡宴,各大學校長、博物館長與蘭芳往還的名單以及紐約國際公寓(International House)歡迎會中世界各國的留美學生對他的評論,你就知道他的博士頭銜并不是偶然得來的。蘭芳在美享名是自東而西的,所以贈予他博士頭銜的光榮,就屬于西方兩個大學了。
筆者寫到這兒,不禁擲筆興歡。試看梅蘭芳的一生,有幾個“上流”人士曾真把他當做個偉大的藝術(shù)家來崇敬過?有之,則是這一般美國大學里的老教授們罷了。何怪他每提到波摩那便面有喜色呢!
梅蘭芳游美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盛事。齊如山君雖曾出版過一本《梅蘭芳游美記》,而當時想無專人主其事,外國語文似亦未能純熟運用,以故齊氏的小冊子寫得十分潦草,而且錯的地方也很多。筆者曾將英文資料稍事翻閱,唯以事忙無暇深入亦殊以為憾耳。
當一九三○年夏季梅蘭芳自海外載譽歸來時,祖國已殘破不堪。翌年東北即陷敵,故都城頭上的敵機更是日夜橫飛。接著又是一二八淞滬血戰(zhàn),倭患日亟。北平距敵人的槍尖最近,居民無心看戲,有錢人更紛紛南下。因之梅氏演戲的對象亦轉(zhuǎn)以南方為重,他帶著他的劇團隨處流動。這時已沒有張宗昌一流的軍閥和他為難,他過著自由職業(yè)的生活,政府對他不聞不問。但是北方畢竟是梅郎的故鄉(xiāng)。那兒有他的祖宗盧墓,親戚故舊。逢年過節(jié),那兒更有大批挨餓的同行在等待著他的救濟。祖師爺廟上的香火道人,也在等著梅相公一年一度的進香。
所以每次當梅蘭芳所乘的飛機在南苑著陸時,在那批名流聞人和新聞記者的后面總是站著些須發(fā)皓然、衣衫襤褸的老梨園。在與那些“名流”階級歡迎人員握手寒暄之后,蘭芳總是走到這批老人們的面前,同他們殷殷握手話舊。他們有的是他父執(zhí)之交,有的是他的舊監(jiān)場。現(xiàn)在都冷落在故都,每天在天橋賺不到幾毛錢,一家老幼皆掙扎在饑餓線上。他們多滿面塵垢,破舊的羊皮袍子上,虱子亂爬,他們同這位名震全球的少年博士如何能比!
當他們看到這位發(fā)光鑒人、西服筆挺的美少年時,不由得都一齊蹲下“打千”向梅相公“請安”。蘭芳總是倉皇地蹲下,把他們扶起。對他們噓寒問暖,總是滿口的大爺、老伯、您老……像一個久別歸來的子侄。二十年前舊板橋,今日的梅浣華博士還不是當年在他們面前跳來跳去的梅蘭芳嗎?
你怎能怪,當梅氏的汽車一響,那批天橋人都扶老攜幼地圍攏過來,老人家們更叫過孫子來向梅叔叔叩頭呢!每逢嚴寒冬臘月,當蘭芳把孝敬他們的紅色紙包兒(那里面的蘊藏往往超過他們幾個月的收入)遞過去時,你可看到那些老人們昏花的眼角內(nèi)涌出絲絲的熱淚,透過蓬松的白色的胡須,滴到滿是油漬了的破皮袍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