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媽此時的苦,不僅是思念,更是無法傳遞這思念。——爸給媽寫信,可以尋找各種機(jī)會,巧妙地避開造反派的視線,將信擲入路邊的郵筒里;但媽給爸寫信卻難了,既要能夠順利地通過造反派的檢查,又要能夠讓爸讀懂其中的意思。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方法,直到有一天——
……那天其實也很平常,大媽同往常一樣在廚房里燒飯,而媽也同往常一樣推門走了進(jìn)來。她掀開鍋蓋,小心翼翼地撇出一小碗米湯,濃濃的,泛著泡沫。我問過大媽,她說家里沒錢訂牛奶了,權(quán)當(dāng)補充一點營養(yǎng)。不料回到臥室后,媽卻關(guān)上了房門,拉上了窗簾,舉止極為詭秘。我惴惴不安起來,并忍不住扒著鎖孔往里偷看——只見她坐在寫字臺邊,先是拿出一張報紙,繼而又取出一根竹簽,然后便蘸著那碗米湯,在報紙四周的空白處匆匆地寫了起來。
“媽,你在干什么?”我猛地推開房門沖了進(jìn)去:“這也不是墨水,怎么能寫得出來?”
媽抬起頭,定睛望著我,不僅沒有絲毫的責(zé)怪,反而是一臉的神圣與莊重?!爸灰玫饩埔煌浚湍茱@現(xiàn)出來。這是解放前你爸干地下工作時教會我的……”
“媽!”我的心狂跳不已,既為偷窺到了一項絕密的工作,又為發(fā)現(xiàn)了媽的一個重大秘密——隔不了幾天,她就要給爸寄去一張報紙,說是上面有重要的社論,讓他認(rèn)真學(xué)習(xí)。
那天晚上我興奮得睡不著覺,并自作聰明地給媽背誦起了柳永的《蝶戀花》:“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不料媽卻搖了搖頭,接著又是一聲長嘆:“還是李清照寫得好:‘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整整七年的離別,整整七年的相思,爸究竟從媽的去信中獲得了什么?查看他的日記,有這樣一段記載:孫××將南京寄來的包裹當(dāng)面拆開,檢查無訛后方交還于我。返回宿舍,立即從“機(jī)密”處尋到玲的附信,讀后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立復(fù)數(shù)行,大呼:“玲知我!玲知我!”這是批判會后收到的第一封“私信”?!@是發(fā)生在1971年的事情。爸的“問題”升級了,《紅旗》雜志刊登出了批判他的文章,干校接著也“狂轟濫炸”了一通。他憤怒,他無奈,但身邊卻沒有一個可以傾訴衷腸的朋友。媽在南京也看到了這篇文章,她同樣氣憤,同樣無奈,但她明白這時的爸最需要的是支持,是理解。于是她又動腦筋了——必須要寫一封長長的信,一封能夠逃避檢查的不被別人看到的“私信”,將心中的一切表述出來。
那晚,她手中拿起的不是竹簽,而是縫衣針。她親手為爸縫制了一件中式的棉襖,不為別的,只為在那個襯有袼褙的硬領(lǐng)里藏匿起她的家書——一封足足寫滿了六張信紙的家書!媽的女紅實在不敢恭維,可能是年幼時只顧讀書而荒廢了這一必修的“功課”吧,針腳歪歪斜斜尚且不談,手上更是扎出了不少的針眼,滲出滴滴血珠。最后還是叫來了大媽,在她的幫助下,總算將就著做成了這件衣裳。我不放心,悄悄地問媽:“爸怎么會知道棉襖中的秘密?”媽只回答了我一句話:
“心有靈犀一點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