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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這輩子最大的遺憾，是沒能讀成大學(xué)；媽這輩子最大的懊悔又是什么呢？直到我讀完她寫的《祭白塵》后才明白，原來是沒能保留下爸在“文革”期間寫給她的數(shù)百封家書?！拔母铩敝校惚痪救ジ尚?，關(guān)進(jìn)牛棚，從此我們天各一方。在離別的七年中，我們只有每天通信，若有一日接不到信，你我都會焦慮萬分。你每封來信中，不僅告訴我你所受到的遭遇和迫害，更重要的是在這人世間你有了一個(gè)訴述苦悶和煩惱的知己。七年中我倆的家書加起來該有一千多封，然而懊悔的是，當(dāng)時(shí)為了怕抄家，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每封信的末尾都寫上“看后即焚”，竟是一封未能留下……爸是1966年的9月11日被中國作家協(xié)會的造反派從南京揪回北京去的，從此之后天各一方，甚至連通信的自由都沒有。查閱爸的日記可以看到，媽寫給他的每一封信都要經(jīng)過專案組的審查，一次甚至還在信封上打了幾個(gè)烏黑的××，并喝斥他道：“你的老婆居然還稱你為‘同志’！——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這一年媽才四十八歲，由于此前文藝界已被折騰出了一場規(guī)模不小的“文化小革命”，其結(jié)果不僅爸被發(fā)配到了金陵，媽也受到株連，于高壓之下辦理了退職手續(xù)。……就這樣，整整七年的光陰，我們一家人孤零零地生活在南京?！獩]有錢，媽不怕，她變賣了家中所有的值錢東西；但沒有爸，媽撐不住了，她整日憂心如焚、悵然若失。

我沒有看到過媽給爸寫的任何一封信，但我看到過媽每天等盼郵遞員時(shí)的焦慮身影——倚著門，伏著窗，一動(dòng)不動(dòng)，如同石雕一般。外面?zhèn)鱽砀咭衾鹊慕泻埃龝裼|電一樣痙攣起來：“你爸會不會又挨斗了……”天空飄下片片雪花，她會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你爸走時(shí)沒帶厚棉襖……”一天晚上又停電了，我百無聊賴地靠在床頭，凝視著窗外如水的月光。房間里悄無聲息，媽也在舉頭遙望。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從黑暗中傳來了一聲嘆息，輕輕的，卻又那么悠長：“……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牟使{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我的心猛然間停止了跳動(dòng)——既為詩中那纏綿悱惻的內(nèi)容，也為媽那幽憂悲涼的聲音。直到數(shù)年之后，我借到了一本《宋詞選》，才知道那是晏殊寫的《蝶戀花》。

爸被揪走后的日子是極其枯寂的，媽幾乎忘記了我們姐弟三人的存在，整天生活在她的思念與幻覺之中——那里應(yīng)該是：“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fēng)絮，梅子黃時(shí)雨?！蹦抢飸?yīng)該是：“碧云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這時(shí)的我雖說已經(jīng)上到高二，但語文課上除了毛主席詩詞，又何曾讀到過如此婉約的詩句？于是我漸漸地從媽的口中明白了什么是愛情——“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shí)盡，此恨綿綿無絕期?！笔裁词遣挥濉跋嘁姇r(shí)難別亦難，東風(fēng)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p>

那一個(gè)個(gè)寂寥的夜晚，永遠(yuǎn)地留在了我的腦海中——弟妹們都睡了，媽獨(dú)自一人坐在臺燈下，萬籟俱寂，只有她那巨大的身影投射在斑駁的墻面上，稍稍有些晃動(dòng)。不一會兒聲音響起來了，幽幽的，綿綿的，吟誦著一首又一首千古不朽的詩句，全憑她的記憶，全憑她的思緒。而我則一聲不響地蜷縮在床角里，貪婪地聆聽著她發(fā)出的每一個(gè)音節(jié)，癡迷地陶醉在幽婉縹緲的意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