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什么話也沒有說,依舊是沖著我笑了笑,就像是患了一場極其普通的感冒:“走,回家吧!”跨出大門時,又輕輕地說了一句:“別那么緊張!——既然已經(jīng)相安無事了這么多年,就讓它與我這個老頭子繼續(xù)‘和平共處’吧!”
父親的微笑永遠(yuǎn)都是平靜而又慈祥的,它平靜慈祥得竟讓我們失去了警惕,全都大意了起來——
他對著母親笑,笑中充滿了愛戀。
天晴時,兩位老人相互攙扶著在庭院中散步:“你看,兩個人齊步走,就有四條腿,不比兩條腿安全得多嗎?”他喜歡庭院中的那片竹林,后來不得不坐輪椅時,就常常由母親推著,二人的身影襯著西邊的晚霞嵌在了那叢郁郁蔥蔥的竹林中。天陰時,他倆則手拉手地坐在沙發(fā)上講故事:什么“城頭大戰(zhàn)”啦,什么“赤膊上陣”啦……后來,母親在祭奠父親的文章中這樣寫道:“……你忘了,這些故事,早在五十多年前,你就給我講過了。如今你又一遍一遍地重復(fù),我就一遍一遍地傾聽,以回憶往事為樂趣,度過我們平靜而又溫馨的晚年?!蹦翘?,父親拿起了筆,為母親寫下了此生對她的感激:“柔情似水,意志如鐵;共患共難,同枕同穴?!蹦赣H哭了,父親卻又打趣起來:“公不離婆,秤不離砣?!毖酃庵袧M是深情。
父親對著我們姐倆笑,笑中充滿了慈愛。
他說:“幫著爸爸把《陳白塵文集》編出來好嗎?”我們姐妹倆便全力以赴地上陣了。于是我們第一次完整地聽到父親對自己創(chuàng)作生涯的回憶,他說:“作品里每個人物的靈魂深處,無不有著作者的坦然的自白;甚至作品的整個生命,都是由作者的人格和靈魂所組成。”于是我們也第一次完整地聽到父親的“歌喉”,雖說五音不全,幾乎不成調(diào)子,卻能聽出是《棹歌》——當(dāng)年南國藝術(shù)學(xué)院的校歌:“南國風(fēng)光,新興機運,等閑莫使夕陽斜……”
父親對著兩個外孫笑,笑中充滿了疼愛。
在家里,外孫們從來不喊他“外公”,而是叫“好公”。一個“好”字,真是情意綿綿啊!大的那一個,小學(xué)剛畢業(yè),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創(chuàng)作”出了一部長篇“科幻小說”;“好公”戴上老花鏡,認(rèn)真地“點評”起來:“不錯,不錯,文筆流暢,富有想象,只是還不懂得刻劃人物?!毙〉哪且粋€,剛滿七歲,就在《小學(xué)生語文報》上發(fā)表了文章;“好公”頻頻地摸著他的小腦袋:“好小子,比我強!我可是上了初中后才寫出‘處女作’的?。 比缤恰皾櫸锛?xì)無聲”的“好雨”,父親悄無聲息地影響著他的孫輩們——高考時,兩個小家伙全都不假思索地選擇了中文系!
……1994年的5月28日,父親終于走完了他八十六年的人生道路。
那天,他自感身體不適,卻執(zhí)意不去醫(yī)院,和家人一直相守到生命的最后;
那天,他去過自己的書房,默默地在伴隨了幾十年的紅木書桌前坐了許久;
那天,他和母親又一次地說起了幾十年前的故事,仿佛永遠(yuǎn)永遠(yuǎn)也說不夠;
那天,為了等候晚歸的小外孫,他艱難地挪著腳步,一直走到院門口;
他選擇了一個最平常的日子,用了一個最平靜的方式,為的是不驚動任何人……
學(xué)生們從四面八方趕來為他送行——從七十多歲的白發(fā)老人,到二十出頭的年青小伙,大家排起了長長的一列……
那天,母親沒有流淚,她對著我們,也對著所有的學(xué)生們說:“就用《一路平安》的曲子送他上路吧……”
哀樂不屬于父親,悲戚不屬于父親,只有歡笑永遠(yuǎn)陪伴著他的一生。
2003年盛暑完稿于父親遺像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