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笑傲坎坷人生路(15)

我家的故事——陳白塵女兒的講述 作者:陳虹


此時距離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正式建立,畢竟還不到兩年的時間,不肯撒謊的父親“首當(dāng)其沖”地成為了批判的對象:先是劇本被禁演,繼而則是劈頭蓋臉的批評與指責(zé)——“作者是悲觀主義者,眼中看到的只有黑暗?!薄氨┞短?,使人喪氣,尤其是給前線將士看了,會動搖他們抗戰(zhàn)的心理。”……

父親急了:

“諱疾忌醫(yī),不是一個民族的美德!”——他誠懇地告誡人們。

“由于熱愛著光明,而對黑暗痛加鞭撻的,是暴露;專意夸張黑暗去掩蓋光明的,是悲觀,是投降?!覠釔壑饷?!”——他坦誠地披露自己的胸襟。

這個劇本究竟是“左”了,還是“右”了呢?直到一年之后,馮雪峰才終于在他的《論典型的創(chuàng)造》一書中為父親說了幾句公道話:“我認(rèn)為應(yīng)該列入到作為我們文藝發(fā)展的標(biāo)幟的好作品的行列里去,……作者是有膽量的作者,已經(jīng)著眼到社會的矛盾。”

這“膽量”二字,無疑是對父親的稱贊,但它也道出了父親的作品之所以屢遭指責(zé)的真正原因。——從此之后,父親開始了被董健所形容的“夾縫”中的寫作……

解放了,父親終于可以甩開膀子大干一場了,也可以放開喉嚨大笑一場了。然而他卻被告知:對于社會主義國家內(nèi)部的矛盾,只能以委婉的批評,不能以辛辣的諷刺。果然,王少燕的《主任外傳》被批判了,何求的《新局長到來之前》成了“毒草”……父親終于“失業(yè)”了,“失業(yè)”的他被憋悶得實在不行。

那是上個世紀(jì)60年代初的事情了。每逢春節(jié)來臨,文聯(lián)大樓的禮堂里都要舉辦聯(lián)歡晚會。幽默而又風(fēng)趣的父親則每每要被眾人推上臺去,不講個笑話是不給下來的。于是他來精神了:“有位醫(yī)生是個酒鬼,成天喝得醉醺醺的;不承想那天來了個病人,也喝得個醉眼矇眬。于是醫(yī)生問了:‘究竟是哪位要看病啊?’在他的眼前有好幾個人影。那位病人也問了:‘到底是哪位來給我看病啊?’他的眼前同樣是人影幢幢……”父親是邊講邊帶表演,臺下的觀眾笑得直喊肚子疼。

父親也笑了,笑得很痛快,但是那時的我又怎會明白他內(nèi)心深處的苦衷——沒有喜劇可寫的他,只能即興編出個不疼不癢的段子,讓久違了的大笑徹底地釋放一下。

表演結(jié)束之后,便是喝茶聊天,又或是叫做“自由組合”。在父親的這張桌子旁,“聊友”們幾乎是固定不變的——相聲大師侯寶林、漫畫大師華君武……他說話了:“我們?nèi)摇嗦?、漫畫和諷刺喜劇,可謂是同呼吸共命運(yùn),一興俱興,一廢俱廢?!贝蠹衣犃酥迸陌驼啤K终f了:“講句大話吧:我們?nèi)业氖⑺?,也?biāo)志著國家和社會的盛衰哩!——凡是具有生氣的國家,它才能自信,才能不怕諷刺!”大家聽了一邊點頭一邊嘆氣。

對于自己的“沉默”,父親也曾深深地責(zé)備過自己:“十七年里,我只同帝國主義開了開玩笑,寫了幾個所謂的諷刺喜劇,對于人民內(nèi)部的諷刺對象卻始終沒有下過筆。這自然是膽怯,深怕遭受滅頂之災(zāi)?!?/p>

但是不讓在紙上寫,還能不讓在心中想嗎?——哪怕是偷偷摸摸也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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