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一切,也如同當(dāng)年在北京一樣,我們是渾然不知,渾然不曉。記憶中只有父親帶著我們登中山陵、游玄武湖時的歡悅,每人的手中高舉著一串棉花糖——那種從一個大鐵桶中飛快旋轉(zhuǎn)出來的如同棉絮一般的糖,一邊吃一邊笑,父親的胡子上沾滿了銀白色的糖絲絲……
南京的家安在了中央路西側(cè)的一棟小樓里,當(dāng)年的小伙伴居然還能清楚地記得我們剛剛搬來時的情景?!耙稽c不會錯,”他指著妹妹說,“陳伯伯同你在院子里玩‘官兵捉強盜’——他在前邊跑,你在后邊追;你的手里拿著一把滋水的手槍,他呢,左閃右躲地還真的像是那么回事……”那一年,妹妹還不滿十歲。
再后來——也就是一個來月吧,父親便被中國作協(xié)的造反派給揪回北京去了。這一別,整整七個年頭,直到1973年他才拖著病重的身體從湖北咸寧五七干校返回了家中——中央專案組不敢再制造“血案”了,他終于被“恩準(zhǔn)”回南京治病。
南京中央路141—2號的院子遠(yuǎn)沒有北京的四合院大,父親收拾出了一塊巴掌大的地方,開始重操他的“舊業(yè)”。這次他種植的大多是月季,他說此花容易成活,而且花期較長,否則又為何叫做“月季”呢——月月都是它的花季??!他最愛一種名為“和平”的品種,黃中帶綠,讓人感受到春天,感受到生命?;ㄆ孕〉每蓱z,父親卻美其名曰“掌園”,施肥,除草,澆水,剪枝……忙得不亦樂乎。
“農(nóng)閑”時分,父親便帶著我們一起學(xué)習(xí)。那一年妹妹高中畢業(yè),父親特地請來他的老朋友教她學(xué)習(xí)日語。不承想,年近七旬的父親竟然也悄悄地買來了一套一模一樣的課本,“啊、咦、嗚、唉、噢”地“陪讀”了起來。一老一小的身影疊映在墻壁上,一老一小的聲音飄蕩在庭院的上空……
學(xué)累了,就猜謎語或是對對子。“陳虹”對的是“新月”,“老狐貍不死”的謎底是“陳晶”(成精)……妹妹不干了,噘起了嘴巴?!昂冒桑冒?,這個不算,再猜一個——‘百年的石灰’……”父親得意地眨著眼睛?!班?,猜出來了,是‘陳白塵’!”
這期間,正是父親“運交華蓋欲何求”的時期——黨籍被開除了,申訴也被專案組蠻橫地駁了回來……但是就在這個院子里,父親伴著他的“掌園”,伴著他的月季,也伴著他那顆永不言敗的心,等待著“春天”的來臨。那天是1975年的歲末,他在日記本的最后一頁寫下了這樣一段話——記于南京玄武湖畔、高云嶺下、聽梯樓之南窗前。時天寒歲暮,樹木凋落,陰云沉沉,似有雪意,而庭中月季新芽待發(fā),距立春不過一月矣!“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父親永遠(yuǎn)都是這么自信。
至于我們所住的這棟樓房為何要稱它為“聽梯樓”?父親自有他的道理:……自從1972年起就聽說要落實黨的各項政策,自然也包括解放干部的政策了。但于今已三年有余,對我來說,是“只聽樓梯響,不見人下來”。最近果然有人下樓來了,但他不是來“落實”的,而是來“投石”的,不久便又回到樓上去了。我想,以后大概還是要繼續(xù)聽下去的。再者,我本住樓下,床頭隔墻處便是樓梯,地板年久失修,整日被樓上的“小衙內(nèi)”們俯沖而下或仰攻而上震得山響,故名之曰聽梯樓也,亦是記實?!缃癖本┑哪亲暮显汉湍暇┑倪@幢“聽梯樓”,都因舊城改造而蕩然無存了。但是院中的花朵、院中的歡笑,卻永遠(yuǎn)留在了我們兒時的記憶中,也留在了同院小伙伴們的記憶當(dāng)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