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笑傲坎坷人生路(10)

我家的故事——陳白塵女兒的講述 作者:陳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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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遠遠地回避著“從政”的道路,其中還有著另外的一個原因——他明白自己的性格,尤其是性格中的單純與率真,是根本不適宜做“治世之能臣”的。就連崔道怡在形容他的笑容中都有這樣一句:“孩子樣天真圣潔”,可見父親的不諳世事已經(jīng)同他的其他性格一樣,早被周圍的人們所熟知了。

父親的“天真”的確如“孩子樣”,足以讓人生出既可愛又可嘆的感覺??蓯壑?,在于他那水晶般透明的心胸;可嘆之處,則在于這樣的透明竟為他的一生帶來了眾多的不幸。

早年的他固然是“少不更事”,竟不止一次地扮演過“俠客”的角色。他稱自己是由于“鴛鴦蝴蝶派”的小說看多了,總是沉浸在“英雄救美”的幻想當(dāng)中。

最早的一次還是他在讀初中的時候。一天,他無意中聽到了鄰居郁大姐的遭遇——出嫁才三天,就被花花公子的丈夫給“休”回了娘家。于是十五歲的他萌生出了俠義之情,提起筆來給郁大姐寫了一封勸其離婚的信——“……否則,長此蒙不白之冤,將受精神上無期徒刑之苦,所為何來?他浪子無情,你何必守義?請痛下決心,則回頭是岸了!”落款處署上了大大的三個字:“不平人”。然而結(jié)果又如何呢?一群封建衛(wèi)道士們圍在一起大罵了起來:“這個寫信的人也實在太缺德了,勸人離婚,這不明明害了人家姑娘么!”我很生氣。對于郁大姐我充滿同情,但絕非愛情。我的信是企圖使她起來反抗舊禮教的壓迫,結(jié)果反使她痛苦。我干的是好事還是蠢事?到底是害了人還是已經(jīng)喚醒了她的靈魂?——她不是抱住了信在痛哭嗎?——這就是年青時期的父親,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干的是好事還是蠢事!

人們都說“吃一塹,長一智”,父親的這一“智”究竟是到什么時候才長出來的,我不知道。我只清楚,他直至“而立之年”——即三十一歲時,還是沒能長出這一“智”來。

這一年父親單身一人住在重慶,無意之中又結(jié)識了一位處于“水深火熱”之中的女子喻某。喻的丈夫是國民黨的政府官員,家中有兒有女,更有結(jié)發(fā)的“糟糠之妻”,而喻只是他“金屋藏嬌”的一個“外室”。于是父親又開始扮演“俠客”了——不過,這一次他更像是歐洲18世紀的騎士。

“你愛看書么?”

“你讀過易卜生寫的《娜拉》么?”

“勇敢地沖出束縛你的牢籠,投入到火熱的抗日斗爭中來吧!”

其結(jié)果,《娜拉》還沒看完,“騎士”還沒當(dāng)上,父親就被喻的丈夫連擊了三槍,倒在血泊之中了……更沒想到的是,就在他昏迷不醒時,喻竟然推翻了自己最初在法庭上的供詞,以180度的大轉(zhuǎn)彎,同意了她丈夫的指控!

這一次父親所付出的代價可真不小,“天真浪漫”的他終于有所覺醒了——“就為了吉訶德式騎士的幻想,使我義憤填膺,策馬而前。不圖遇到的卻是風(fēng)車,我倒下了……”

其實要論父親的這一“性格悲劇”,這些故事僅僅是“小巫見大巫”——同他后來在政治道路上所遭遇的坎坷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世人都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但是父親這輩子,竟“天真”到直至離開這個世界也沒能生出個“防人之心”來!

那是“文革”結(jié)束后,我為父親整理他的“牛棚日記”,發(fā)現(xiàn)1967年6月21日這天有這樣一則記載:“……看嚴文井等人貼出的大字報。其中寫到柯慶施對中央提意見,說不應(yīng)由我編《人民文學(xué)》云。我與柯某從無接觸,此語可能出自某公。而某公作此違心之語目的何在?忽然憶及當(dāng)年由閻哲吾介紹他來上海投我事,不寒而栗!人之狠毒,其至此乎?只能存疑了。”

讀罷這段文字,不知是喜還是氣。父親終于開始去琢磨自己屢遭厄運的緣由了,這應(yīng)該是喜;但氣的是,字里行間仍然是“可能”,是“存疑”,而且這一“存”,竟一直“存”到他離開人世,也沒有再去搞它個水落石出!——嚴文井、張僖等人是他在北京工作時的老同事,一個電話就可以問明白的,他沒有去打;于伶是他的入黨介紹人,一封信也可以問清楚的,他同樣沒有去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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