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雖然早就認識白石先生,但跟他學畫卻在一九二○年的秋天。記得有一天我邀他到家里來閑談,白石先生一見面就說:“聽說你近來習畫很用功,我看見你畫的佛像,比以前進步了?!蔽艺f:“我是笨人,雖然有許多好老師,還是畫不好。我喜歡您的草蟲、游魚、蝦米,就像活的一樣,但比活的更美,今天要請您畫給我看,我要學您下筆的方法,我來替您磨墨。”白石先生笑著說:“我給你畫草蟲,你回頭唱一段給我聽就成了。”我說:“那現(xiàn)成,一會兒我的琴師來了,我準唱。”
這時候,白石先生坐在畫案正面的座位上,我坐在他的對面,我手里磨墨,口里和他談話。等到磨墨已濃,我找出一張舊紙,裁成幾開冊頁,鋪在他面前,他眼睛對著白紙沉思了一下,就從筆海內(nèi)挑出兩支畫筆,在筆洗里輕輕一涮,蘸上墨,就開始畫草蟲。他的小蟲畫得那樣細致生動,仿佛蠕蠕地要爬出紙外的樣子。但是,他下筆準確的程度是驚人的,速度也是驚人的。他作畫還有一點特殊的是惜墨如金,不肯浪費筆墨。那天畫了半日,筆洗里的水,始終是清的。我記得另一次看他畫一張重彩的花卉,他當時受了吳昌碩的影響,重用西洋紅,大紅大綠布滿了紙上,但畫完了,洗子里的水,還是不渾濁的。
和我有往還的名畫家,在作畫的時候,各人有各人的習慣。有幾位照例先拿起筆來放在嘴里大嚼一番,接著就在碟里舔顏色,一會兒又在洗子里涮幾下,有時還沒有下筆,洗子就成五彩染缸了,這就和白石先生的習慣不同。據(jù)說,如果不這樣,就畫不好。我想,這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當他們在嚼了又涮,涮了又嚼的時候,是正在對著白紙聚精會神,想章法、打腹稿。這和演員在出臺之前,先試試嗓音,或者活動活動身體的道理是差不多的。
那一天齊老師給我畫了幾開冊頁,草蟲魚蝦都有,在落筆的時候,還把一些心得和竅門講給我聽,我很得到益處。等到琴師來了,我就唱了一段《刺湯》,齊老師聽完了點頭說:“你把雪艷娘滿腔怨憤的心情唱出來了。”
第二天,白石先生寄來兩首詩送給我,是用畫紙親筆寫的,詩是紀事的性質(zhì),令人感動。
飛塵十丈暗燕京,綴玉軒中氣獨清。難得善才看作畫,殷勤磨就墨三升。
西風颼颼裊荒煙,正是京華秋暮天,今日相逢聞此曲,他年君是李龜年。
又一天,在有一處堂會上看見白石先生走進來,沒人招待他,我迎上去把他攙到前排坐下,大家看見我招呼一位老頭子,衣服又穿得那么樸素,不知是什么來頭,都注意著我們,有人問:“這是誰?”我故意把嗓子提高一點說:“這是名畫家齊白石先生,是我的老師?!崩舷壬鸀檫@件事又作了一首絕句,題在畫上。有朋友抄下來給我看。事隔三十多年,這首詩的句子,已經(jīng)記不清楚了。一九五七年秋,我到蘭州演出,鄧寶珊先生備了精致的園蔬和特產(chǎn)的瓜果歡迎我們,席間談起這件事,鄧老把這首詩朗誦了一遍,引起我的回憶,更使我難忘和白石先生的友誼。
曾見先朝享太平,布衣蔬食動公卿。而今淪落長安市,幸有梅郎識姓名。
白石先生善于對花寫生,在我家里見了一些牽?;N才開始畫的,所以他的題畫詩有“百本牽?;ㄍ氪?,三年無夢到梅家?!?/p>
我繪畫的興致越來越濃,興之所至,看見什么都想動筆。那時,我正養(yǎng)了許多鴿子,揀好的名種,我打算把它們都寫照下來。我開始畫了兩三幅的時候,有一位老朋友對我提出警告說:“你學畫的目的,不過是想從繪畫里給演劇找些幫助,是你演劇事業(yè)之外的一種業(yè)余課程,應當有一個限度才對,像你這樣終日伏案調(diào)朱弄粉,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這上面,是會影響你演戲的進步的?!蔽衣犃怂f的這一番話,不覺悚然有悟。從此,對于繪畫,只拿來作為研究戲劇上的一種幫助,或是調(diào)劑精神作為消遣,不像以前那樣廢寢忘餐地著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