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王夢白、金拱北兩位談到作畫的風格,王先生對金說:“你的畫畫,好比一個裁縫,三尺三就是三尺三,怎么裁的,你就怎么做。”因為金先生對于臨摹古人名跡、宋元院本、樓臺界畫、工細人物,最為擅長,所以王夢白先生這樣講,他又拿自己作譬喻說:“我的畫畫,好像是個鐵匠,假如我要打個釘子,要長就長,要短就短,不合適回爐再重來。我是用腦子來畫的?!苯鹣壬犃?,笑著回答他說:“畫畫不能只靠天才,學力也應該并重的,我們幾千年來前人留下多少有名的作品,這已經(jīng)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了。你說我是裁縫,不錯,就算我是裁縫,可是我做的衣服是稱體合身的。”他們這樣開門見山的批評,有說有笑,真是有意思。
過一天,陳師曾先生對我講:“拿夢白的天才,拱北的學力,把他們兩方面的特長,融合在一起,彼此的成就更有可觀了。”陳先生的話,確是說明他對王、金兩位是很了解的。繪畫藝術(shù)與戲曲藝術(shù)一樣,都共同有一個繼承傳統(tǒng)、發(fā)展創(chuàng)造的問題,既要繼承又要發(fā)展,既要認真向前人學習,又要大膽進行創(chuàng)造革新。
陳師曾先生的父親是散原老人,他自己詩、書、畫都很高明,我畫佛像和仕女,就得過他和姚茫父先生的指點。
師曾先生的北京風俗畫是很有名的,他畫的都是日常所見的生活情景。如跑旱船、唱話匣子、騾車進香、鼓書、拉駱駝、水果挑、賣切糕、賣絨線、扛肩兒、拉洋車、紅白執(zhí)事、打鼓的、剃頭挑……像這些行業(yè)的人物,是當時士大夫所不屑為伍的。他在畫里面,用警世諷時的筆觸、寫實的手法,替他們寫照。陳先生告訴我,他畫這些畫的時候,先要同他們接近,聽到他們一吆喝,就走出大門去看他們的工具、服裝、舉止神情,細加揣摩,而后下筆。我很喜歡他的這些畫,例如水果挑,賣水果的挑子上插著一根筆直的雞毛撣子,小販手拿的煙袋荷包,這些小地方畫得都非常細致,凡是老北京看見這一張畫,都不覺要會心一笑。這幅畫上題著:“大個錢,一子兩,當年酸味京曹享,而今一顆值一錢,貧家那獲嘗新鮮,朱門豪貴金盤里,風味每得街市先,吁嗟乎,風味每得街市先?!币环N不平之鳴,躍于紙上。騾車進香的畫上則題著:“有廟且隨喜,不必有所圖,看家小女兒,犒以糖葫蘆?!薄安槐赜兴鶊D”一句,正寫出了當年逛廟人的心情。最突出的是畫里長長的兩串糖葫蘆和梳著“兩把頭”的旗裝婦人,把當時的風俗情景,描繪得生動逼真。鼓書一幅畫著拉的唱的,寫出了當年串胡同的街頭藝人,為了糊口,不得不在傍晚的時候挾著弦子、大鼓,冒著寒風沿門賣唱的悲慘情境,哪里會有人來同情他們被舊社會埋沒,過著困頓生活呢!陳先生還畫了一些描寫天橋雜技藝人表演的畫,也都是身臨其境去觀察體驗后才下筆的。陳師曾先生對當時社會上的形形色色作了觀察,在他的風俗畫里反映出來,他的目光是敏銳的,一種憤世嫉俗的心情是流于紙上的。從陳先生的畫里,我們也看到觀察生活對藝術(shù)家的重要作用,任何藝術(shù)都不能脫離生活,陳先生的風俗畫既繼承了國畫的傳統(tǒng)技法,又有強烈的生活氣息,而且有他自己的風格。觀察生活是藝術(shù)工作者重要的習慣,我記得余叔巖就談過他是怎么觀察生活的,他和朋友逛公園,就對來往游人一個一個地打量,他能從游人的神情,氣質(zhì)中認出哪是軍人,哪是商人,哪是讀書人等。
齊白石先生常說他的畫法得力于徐青藤、石濤、吳昌碩,其實他也還是從生活中去廣泛接觸真人真境、鳥蟲花草以及其他美術(shù)作品如雕塑等,吸取了鮮明形象,盡歸腕底,有這樣豐富的知識和天才,所以他的作品,疏密繁簡,無不合宜,章法奇妙,意在筆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