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一年三月十二日的清晨，梅先生同我又乘京滬通車到了北京。我們回到護國寺街，踏進各人自己住的臥室，看到屋里陳設的家具上面，都薄薄地蓋上了一層浮土，就想起我們離開這兒一晃已經(jīng)四十天了。剛下車的那兩天，親友往來，不免有一番照例的酬??；加上旅途的辛勞，我們每天晚上回去，相約不再多談，早早就各自關門睡覺了。

第四天的上午，吃過早飯，梅先生穿了一件絨的晨衣走到院子里去曬太陽。這院子鋪的是磨得很平整而又對著縫的方磚地，四個犄角都砌了小花圃，只有兩個花圃里種了樹，說不上有花木之勝。可是陽光普照，寬亮爽朗，在當院散散步，曬曬太陽，倒是很理想的。

“北方的春天就怕刮風。”梅先生對我說，“刮起來就塵沙飛揚，渾身是土，也并不好受。像這樣的微風拂面，讓我們享受到溫暖的陽光，那比南方的春雨連綿，是要強得多了?！闭f著就蹲下身子，盤了幾個太極拳的架子；又沿著廊子走了幾趟，回到客廳（北京的房子，大都是四合房。護國寺街一號的南屋拆了還沒有重蓋起來。我跟梅先生在北屋住對房，這當中的一大間就做他的客廳）。搬出一個紅木的繡墩坐著看完了報，他說：“我們好幾天不寫‘舞臺生活’了，現(xiàn)在還沒有客來，我該接著說第二出古裝戲——《黛玉葬花》了?！蔽乙策M去搬出了一張凳子，坐在他的對面，靜靜地聽他講這一大段排演紅樓夢戲的經(jīng)過。

“我的古裝戲，先是為了應節(jié)想排《奔月》，等討論到嫦娥的扮相問題，這才想打古畫里找材料。可見得凡事都是一步步發(fā)展開來的。有時偶然的幾句閑談，只要肯跟著往深里鉆研，就可能產(chǎn)生后來很大的效果。我從《奔月》排出以后，輿論上一致鼓勵我再接再厲地多排幾出古裝戲。我那幾位集體合作的熱心朋友，少不了又要幫我動腦筋了。這古裝戲不比時裝戲可以到報上和雜志里去找現(xiàn)實的題材，他們只能先在舊小說里給我找合適的資料。

“從前編戲的為什么老離不開小說，因為小說上的人物與故事，早已家喻戶曉地深入了民間，一旦演員們在臺上把它繪形繪聲地搬演出來，他們看了自然覺得格外親切有趣，容易接受。當年多數(shù)觀眾熟悉諸葛亮、曹操、呂布、貂蟬，都是一部《三國演義》的效果。所以近百年來，京戲劇本的取材，出不了《三國演義》、《列國志》、《水滸傳》、《西游記》、《西廂記》、《白蛇傳》、《楊家將演義》、《封神榜》、《隋唐》、《說唐》、《岳傳》、《彭公案》、《施公案》等書的范圍。有些戲的內容，由于根據(jù)的小說有問題，不宜演出?？墒乔拜吚纤嚾嗽诔龇矫娴瓜逻^工夫，留下了不少寶貴的演技。我們應該怎樣把它改編或者運用到別的戲里來，這是值得大家來研究的一件事。至于有人說小說里的故事，都是作者杜撰的、不可考的，這一點我覺得倒沒有多大關系。只要故事生動，合乎情理，能對群眾起教育作用，或者雖然沒有積極的教育意義，卻也并無毒素，又能給觀眾欣賞上的滿足的，這些都可以拿出來上演。一部二十四史有幾件事情寫得完全可靠，恐怕也還是一個極大的疑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