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是在1997 年出版的,當然在1996 年就已經(jīng)完成了。那個時候,我把自己完成博士論文以后寫的幾篇文章進行重新修改,比較有組織地編成這樣一本書出版。其實那里面幾乎很少有我從田野里面所得到的知識,大部分是我拿到博士學位以后,開始讀一些社會記憶理論,把社會記憶理論和族群理論結(jié)合在一起所做的一些論述。我自己覺得我的學術(shù)發(fā)展更重要的還是在羌族地區(qū)里面的學習吧,就是在田野里面的學習,我覺得這對我來講是最有啟發(fā)性的。當然,你們可以說我結(jié)合了歷史學和人類學,我也讀過一些人類學的理論,但是我到了田野里面,其實我不是跟隨著那些理論找證據(jù),而是跟隨著我的問題去研究。在我的《羌在漢藏之間》里面,我提過,隨著我對羌族的認識越多,對我來講最重要的不是從里面學習到的東西有利于我在學術(shù)上的成長,而是對于作為少數(shù)民族之羌族的存在,以及對他們的形成過程和現(xiàn)況,產(chǎn)生些反思性的關(guān)懷。
《華夏邊緣》、《羌在漢藏之間》與《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之間有很密切的關(guān)系?!度A夏邊緣》只是很概括的一種研究,代表一種新的研究方法的傾向?!肚荚跐h藏之間》是在進行了差不多十年、每年一兩個月的田野考察之后寫的。我覺得在此田野考察中,我所發(fā)掘的最重要議題,便是那種我們看起來像神話或者地方傳說的“弟兄祖先故事”。我通過分析這里面的符號—血緣符號、地緣符號,認為這些故事其實就是一種“歷史”,是有當?shù)厝擞^點的一種“歷史”。認識到這些“歷史”后,我們會察覺,這種歷史敘事好像都是循著一種敘事模式,就是說,人們不管怎么去講這個歷史,都是從“幾個兄弟”開始。我認為,有一種歷史敘事文化,我稱為“歷史心性”,讓人們的“歷史”敘事有一定的規(guī)律。認識了“歷史心性”后,我在《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這本書中,等于是以“歷史心性”概念來重新寫《華夏邊緣》那本書。也就是說,從這兩本書的關(guān)系來講,《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可以說是《華夏邊緣》的續(xù)編,這個續(xù)編更有體系。我認識了“弟兄祖先故事”是一種歷史心性(弟兄祖先歷史心性)之產(chǎn)物后,重新思考華夏怎么樣形成它的“歷史心性”,就是“英雄祖先歷史心性”,然后,戰(zhàn)國至漢代之時的華夏如何在此歷史心性下,將黃帝(一個英雄祖先)奉為凝聚華夏的共同祖先。
在這種“英雄祖先歷史心性”之下,華夏不但認為“我們”起源于一個英雄祖先,也認為四方人群都是一些英雄的后代。而且,這些“英雄”都是在華夏這兒受到挫折后,逃到四方邊緣,并成為當?shù)氐挠⑿圩嫦龋ńy(tǒng)治家族之始祖)。譬如,往東北去的是商王子箕子,往東南去的是周之王子太伯,往西南去的是楚國將軍莊蹻,往西北去的是秦之逃奴無弋爰劍。然后我再去思考這些邊緣人群,包括朝鮮、東吳、滇洱以及西北方的羌人,他們?nèi)绾位貞@些歷史記憶。也就是說,研究古高麗人、朝鮮人怎么思考箕子的問題,東南人怎么思考太伯的問題,西南人怎么思考莊蹻這樣的歷史記憶。所以就整部書的架構(gòu)來講,這本《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講的還是《華夏邊緣》探討的那些問題,但是它跟《華夏邊緣》的架構(gòu)不一樣,它等于有了一個核心的思考分析架構(gòu),也就是“歷史心性”與“文類”等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