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原:這樣看來,您到美國的時候,受到的人類學訓練要多一些,我想這對您以“羌”這個線索來進行“華夏邊緣”的研究是有直接的幫助吧?
王明珂:我后來重新思考羌族這個問題的時候,在美國學到的這些理論和方法對我的幫助非常大,我非常感激哈佛大學對研究生的指導(dǎo)機制。當時我到了哈佛,一見到張光直先生,我就跟他講我想要研究些什么問題。其實他已經(jīng)看過了我的research project(研究計劃),所以他馬上就很明確地告訴我要去修誰的課,要去讀一些什么東西。譬如,他要我去修anthropology of nomadism,就是“游牧社會的人類學研究”,這門課當時是Thomas Barfield(巴費爾德)開的,我從這門課里學到了游牧社會的一些人類學知識,這個課程對我?guī)椭浅4?。通過這個課我讀了大量的民族志,這對我后來關(guān)于一些族群理論和社會記憶的研究有非常大的幫助。
當然還有別的課。張光直先生要我去修一些非常傳統(tǒng)的經(jīng)濟人類學和親屬理論這一類的課程,后來對我影響最大的就是族群理論的課。那是作中國回族研究的Dru Gladney(杜磊)開的課,當時他到哈佛大學做post-doctor(博士后)。據(jù)我所知,哈佛好像很少讓post-doctor 開課。但那時族群理論在美國有點熱門,在我看來,哈佛好像不太愿意雇一個正式的教授來開這門課,它還是遵循著非常保守的人類學傳統(tǒng),所以就請Dru Gladney 來開這門課,我就是跟他學的族群理論。我覺得,我從這個課程里面學的東西,跟我從游牧人類學里面學到的有一些互通的地方。也就是說,你可以發(fā)現(xiàn),講族群理論最有名的幾個人,像Fredrik Barth(巴斯)等人,他們的田野都是在游牧社會里面做的。后來寫了一本歷史人類學書的P. H. Gulliver(古立弗),一個英國的人類學家,他的那本書名好像叫Approaching the Past(《探索過去》),跟歷史人類學有關(guān)。以前我讀過他的書,就是在游牧社會人類學課里讀的,書名為The Family Herds(《家庭牧群》)。他在做游牧社會研究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些人群之間的部落分合、裂變得非常厲害,而且這種社會記憶的變化也非常劇烈,譬如兩個家庭為了某種原因要在一起放牧的時候,常常就會遺忘一些祖先,讓兩者間的關(guān)系更緊密(遠親成了近親)。所以,P. H. Gulliver 的書給我印象最深刻的,除了游牧生態(tài)外,就是他講的structure amnesia,即“結(jié)構(gòu)性失憶”這一類的概念。這跟我后來的研究脈絡(luò),如談族群理論時結(jié)合社會記憶,都是有關(guān)系的。
張原:王老師您剛才介紹了您的學科背景、學術(shù)脈絡(luò)。我很想知道您是怎么進入中國西南地區(qū)開展研究的,是怎么想到來這個地方的。還請您介紹一下。
王明珂:我在哈佛寫博士論文前,要先通過general exam,就像博士資格考一樣的。要選三個主題范圍,我選的都是人類學的,一個是“游牧社會人類學”,一個是“中國古代考古學”,還有就是“人類學的中國社會研究”,當時我想找James Watson(華生)來當這一主題的主考教授。結(jié)果東亞系不同意我的三個主題范圍都在人類學方面,他們說,至少得有一個考試范圍在東亞歷史語文方面。我只好跟James Watson 道歉,然后選了漢代以前的古代中國史,作為一個考試范圍。所以說,那時我對人類學極感興趣,但最讓我遺憾的是,在這種傾向下,我卻沒有從事過田野,不管是考古田野還是人類學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