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老士官,而是一位老中尉人事官。他成日喝酒嫖妓,經(jīng)常因欠債而讓老百姓告到軍營來。有一回,我們年輕的營長發(fā)火了,他對喝得醉醺醺的老人事官說要將他送軍法。“你要把老子送軍法!你要把老子送軍法!”人事官突然發(fā)狂叫罵,“老子當兵的時候你在哪里?”接著,他倒在營長燙得筆挺的軍褲下,坐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死命哭罵:“老子十四歲時我娘要我出門買醬油,就被你們抓來當兵;你就斃了我罷,讓我見我娘去!”營長在本師以行事果斷卓絕著稱,此時被他鬧得呆在那兒,不知所措。我知道,像他那樣在我們村旁的黃埔大道上踢正步訓練出來的新制軍官,不會了解那場荒謬戰(zhàn)爭,以及那戰(zhàn)爭造就了多少扭曲的人性、人生。
部隊回到臺灣后,駐地在新竹楊梅,離臺北不算太遠。我每個周日假期都到父親的病床邊陪著他。自己當了兵,曾站在金門古寧頭眺望大陸,曾在營地里撿拾古寧頭戰(zhàn)役中被同袍就地掩埋的共軍枯骨,曾陪著那些歸不得家的老兵喝酒高唱“我的家在山的那一邊”,我這時才能體會父親那一代人在臺灣的挫折與對故鄉(xiāng)的想念。他們從來沒有離開那戰(zhàn)場—即使現(xiàn)實的戰(zhàn)場已化為每日柴米油鹽的生活壓力,即使戰(zhàn)場已成為官場、商場上的爾虞我詐,他們還是生活在仁安羌大捷、四平戰(zhàn)役的艱苦與榮耀記憶之中,還是以黃埔軍人自詡。
有一天我進入父親的病房,病床是空的。一個護士察覺我的驚恐,她對我說,放心,王先生是去做檢查。我與那護士坐在空蕩蕩的病房內(nèi)。她對我說,你是王先生的兒子罷,你父親常提起你,他很以你為榮。我聽了心如刀割:混了幾年小太保,又兩次考大學失敗,除了為賺點零用錢而在報上發(fā)了幾篇散文外,我有什么可讓父親感到光榮的?在我退伍前半年,父親終于去了。那晚臺北榮民總醫(yī)院打電話到軍營里,營長要他的司機立刻送我到火車站。到了醫(yī)院,見到父親容顏安詳?shù)靥稍诖采希也⑽锤杏X特別悲傷;只是覺得,兒時以來父親一直佑護著我們的偉岸身軀,為何此時小了許多。辦完父親的喪事,半年后我在軍中服役期滿。往后的六個月,每天我至少花上十五個小時讀書,后來考入師范大學歷史系。推動我的,以及后來一直推動我讀到哈佛大學的,是我對父親的感念——他以我為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