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臺灣后,父親便一直住在高雄縣鳳山鎮(zhèn)黃埔軍校旁的黃埔新村。這也是我出生,以及二十歲之前成長于斯的地方。是的,我的幼年與青少年生命與“黃埔”無法分割—翻墻進(jìn)入黃埔軍校偷芒果與衛(wèi)兵捉迷藏,觀看軍校學(xué)生在黃埔大道上踢正步對他們扮鬼臉,甚至青少年時眷村朋友們共組的幫派也叫“黃埔”。據(jù)父親說,剛到臺灣時,一切都明白了:許多很親近的朋友、同僚、長官,原來都是共產(chǎn)黨潛伏在各部隊里的人。難怪后期與“共軍”作戰(zhàn)時,“共軍”經(jīng)常比“國軍”先知道“國軍”部隊調(diào)度。
便是如此,從小我在眷村的抗戰(zhàn)、“剿匪”記憶中長大。夏天南臺灣溽熱的夜晚,鄰居們搬出板凳、躺椅坐在巷子里,搖著扇子,大談抗戰(zhàn)、“剿匪”的事?;蛑v到傷心處引起一陣靜默,或幾個人扯下褲子、掀起上衣比身上的彈痕,引起旁邊媽媽們的竊笑。小時候,聽來聽去,都是些雨林中作戰(zhàn)的故事—他們?nèi)绾未┻^雨林出其不意地突襲日軍,如何受螞蝗、毒蛇、瘧疾糾纏,等等。但小孩們更感興趣的是:“咬人的蚊子大得像雞,恨不得拔槍打它們”,“比水桶還粗大的蟒蛇,讓碾過它的吉普車跳起老高”,或是“沒頭的軍人鬼魂晚上在曠野里踢正步”。稍微大一些時,我才知道我們整個眷村,黃埔新村,住的大多是三十八師及新一軍的軍眷,孫立人將軍的手下。小時候常聽大人說,初來臺灣時,孫將軍說不久就要打回去。大家也為此摩拳擦掌,因為新一軍從來不相信他們會打不過“共軍”。他們說,丟了大陸有很多原因,但新一軍可沒打過敗仗。我在這眷村中的成長經(jīng)歷,便是從童年幻想著雞那樣大的蚊子、讓吉普車彈跳起來的大蟒蛇,到逐漸了解為何村中都是些在軍中“沒搞頭”的叔叔伯伯們。
父親在1949 年大撤退時,托同僚將我奶奶自武昌接來臺灣,因此小時候我們家是村中極少數(shù)有長輩在的家庭。小時候,只覺得家中有個奶奶嘮叨我們,其他也不覺得如何。后來才逐漸知道,什么是抗戰(zhàn)、“剿匪”戰(zhàn)爭造成的妻離子散、骨肉分離。小時候過年時,總有三四個軍人叔叔伯伯在我們家吃年夜飯,然后大人們打麻將。有一位叔叔經(jīng)常喝醉了在我家院子里吐,邊吐邊哭,對來勸的人說,就讓他一年哭一回罷。有個孫少將,每次來到村上,便讓我們一群孩子擠在他插著將官旗的吉普車上,呼嘯著進(jìn)入黃埔軍校的大門,帶我們在軍區(qū)內(nèi)采芒果、游泳。聽說,孫少將的小孩都留在大陸沒帶出來,所以他特別疼孩子。
父親對奶奶極孝順。據(jù)父親說,在武昌,他家里是富商地主,所以奶奶留在大陸會被清算斗爭,但來臺灣后,對于一直有傭人伺候的奶奶來說,也是苦。所以父親盡力奉養(yǎng)奶奶,不讓她受苦、生氣。在我記憶中,父親只打過我一次,為的是我不聽奶奶的話,還對她生氣跺腳。在奶奶過世許多年后,母親才對我們說,奶奶來臺灣時帶了些金條及火狐襖之類的貴重物品,后來都瞞著父親賣了補(bǔ)貼家用。那時,的確,一個軍人的薪水不足以養(yǎng)生送死。我小學(xué)一年級時,奶奶過世。父親只有從軍中退伍,拿著退伍金辦奶奶的喪事。
葬了奶奶后,不久家中經(jīng)濟(jì)便陷入絕境。幾乎天天飯桌上只有醬菜,后來連醬菜都買不起。賣醬菜的祝伯伯與我們住在同一巷內(nèi),他的兒子阿鳳與我同年,我們成天玩在一起。所以每當(dāng)父親自己去買醬菜而不是要我去時,我心里總覺得很羞辱,因為我知道他是去祝伯伯那兒賒些醬菜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