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二十歲從軍, 四十歲退伍,但在我感覺中他一直是個軍人。生在那時代,他先是身不由己地成為軍人;戰(zhàn)爭歲月中的經歷,又使他成為一輩子的軍人,即使在退伍之后。
我的童年,可以說大多在父親的挫折與父母成天的爭吵中度過。約在我小學五年級時有一天父母親又在客廳中爭吵。我躲在房間里,翻弄著抽屜里的雜物,試圖脫離那戰(zhàn)場。在一個舊信封中,我翻出一張灰黃的照片:一張長靠椅上坐著一位美麗端莊的女軍官,四五個年輕男軍官或坐或站或臥地圍著她,前面幾個人腰間還佩著短槍,表情或神采飛揚,或頑皮輕佻。照片背面,一行墨跡將泯的小字:“媽,看你的兒女們,重慶?!蓖掌心贻p俊逸的父親,我臆想,若那戰(zhàn)爭延續(xù)下去,若父親不來臺灣,若父親沒有和母親結婚,他就不會每日過著為柴米油鹽發(fā)愁的日子?;蛘?,戰(zhàn)爭過后他又可以回武昌,跳舞、打麻將,過著他逍遙的公子哥生活。
一
據父親說,我們家在武昌是個經商世家。我們家族的字輩排行,“駿業(yè)宏開正大光明”,也說明這是個經商家庭。祖父曾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回國后在家鄉(xiāng)經營造紙業(yè)。父親為“ 光”字輩,名光輝。大學時曾就讀武漢的中華大學。據父親說,那時他成天跳舞、打麻將。讀到大二,當時是1937年,許多同鄉(xiāng)朋友都從軍打日本人去了,并從戰(zhàn)場前線寫信回來,所以他們麻將也打不下去了。父親向祖父要求休學從軍,但祖父堅決不許。后來在祖父以“至少要當個軍官”為條件的讓步下,父親進了黃埔軍校(當時稱中央軍校),成為第十五期黃埔軍人。
從父親口中,以及我對他的記憶中,當年他所參與的那些戰(zhàn)爭只是些片斷景象:帶車隊走滇緬公路,由于任務艱辛,來回一趟便晉升一級;回到重慶,卻聽得人們傳言滇緬遠征軍運補車隊替宋美齡帶進口絲襪;從重慶的防空壕里拖出上千的尸體,每一具都帶著咽喉上的爪痕及扯破的衣服,顯示他們死前遭受的窒息之痛;遠征軍駐印度時,夜晚有印度人摸進軍營,從懷中掏出一包橄欖大的紅藍寶石換面包(母親手指上那個大藍寶石戒便是如此來的);偽裝成警察、衛(wèi)生部隊支持東北的四平戰(zhàn)場,受“共軍”連續(xù)一周的猛烈攻擊。然后便是,逃難時到處尋找親人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