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留下了，保黃走了……即使到了今天，聽起來還是費解。也許是由于那些旗幟仍在那里激勵武漢人民戰(zhàn)斗到最后一滴血，因為人民仍在那里，而我簡直不能相信要放棄武漢。參謀總部走了，保黃也走了，可是手持棍棒的義勇軍（他們沒有步槍，被送上前線去，手無寸鐵地遭敵人機槍掃射）還在走向戰(zhàn)場，行進在大街上……必須把武漢保衛(wèi)到底的旗幟依然在街上飄揚。我還記得我那時的抨擊，“老百姓還不知道統(tǒng)帥部就要撤走了。政府不能就這么拋棄了百姓……不告而棄……”

“沒有不告而棄?！北｜S說。但確實沒有告知，更確切地說是18號之前確實沒有告知，所以我也不曾離開。保黃走后我仍留在這里，工作，在街上行走，觀察城中景象——一座見不到交通工具的城市。下級軍官和吏員把所有剩下的卡車、貨車、兩輪車、獨輪車都征用了，好把他們自己和他們的親眷送到安全的地區(qū)。真是荒唐，竟然有這種自己把自己掏空的城市。入夜，仍可不時看到一家大小走在夜色中，有說有笑。江水上漲，白晝可見黃色的江水在寬闊的江面上奔涌翻卷，波光粼粼；江邊的碼頭堆滿了大包、箱子、機器……

那幾天在醫(yī)院中，我了解了一些關于傷兵的情況。由我來照料他們是多么不稱職，我對護理，對真正照料別人，懂得太少。他們的模樣還留在我的記憶中，特別是那個我替他扎繃帶沒有扎緊，又松脫開來的那個人笑話我的那副樣子，他的斷臂還在那里晃悠著，這景象依然極其鮮明。

17日的報紙刊登了社論，贊揚了1938年初春的臺兒莊大捷。那是桂系軍閥李宗仁將軍打敗日本軍隊的戰(zhàn)役。社論說武漢將會出現(xiàn)另一次臺兒莊大捷……

“中國完了……堅持不了三個月……武漢就是最后一戰(zhàn)了……”紅十字會醫(yī)院里的傳教士們這樣地竊竊私議。我們下午飲茶時刻都湊在一起。這里國際紅十字委員會的人實際上同日內(nèi)瓦的國際紅十字會并無聯(lián)系。他們主要是外國傳教士，英國、美國、加拿大的都有，各自在本地的委員會中組織了起來。因此我所工作的那個教會醫(yī)院裝備較好，擁有大量藥品器材。所有外國的救濟物品都由基督教會的醫(yī)院接收，中國紅十字會和中國的部隊醫(yī)院一些兒也拿不到……

交談既是融洽的，也是謹小慎微的。沒有抨擊的言詞。部隊里瘧疾肆虐，幾乎每個人都得了?！耙欢ㄒ浿畔挛脦?，唐太太（就是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唐太太了）。瘧疾給部隊帶來大量減員，痢疾也是。但最糟糕的是‘他們吃不飽飯’?！薄霸賮硪粔K蛋糕，唐太太。”黑市上有賣奎寧的。我們心照不宣地避開了這個話題，畢竟戰(zhàn)時不好作過多的批評，再說這種事情在戰(zhàn)時也是免不了的。印度國大黨派來了五位印度醫(yī)生；一位加拿大醫(yī)生諾爾曼·白求恩也來到北方某地，但人人對他都避而不談，因為諾爾曼·白求恩是個共產(chǎn)黨員，還參加了紅軍隊伍。外國傳教團也不愿把物資送給身為“赤黨”的諾爾曼·白求恩。議論西北的那一方面、那條戰(zhàn)線是有危險的。這里還來了一位叫路易·艾黎的新西蘭人，他曾是上海一家工廠的檢驗員，不久前逃到這里?！八X得將來可以在內(nèi)地開展工業(yè)合作?！闭f這話的人還力圖向我解釋“合作”是怎么回事兒。“還有位女士，名叫阿格尼絲·史沫特萊，也到這兒來了。她是兩天前來到長沙的，也就是你成婚的那一天，唐太太?！痹谡麄€中國軍隊的醫(yī)療機構當中，資深大夫只有十幾位。林可勝博士已經(jīng)盡了最大的努力，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墒侨鄙籴t(yī)療物資的供應，缺少食物；戰(zhàn)士們像蒼蠅一樣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