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全城陽光普照,沐浴著一棟棟房屋的尖頂,也傾瀉入一家家住宅的門庭。凜冽的北風在鵝卵石街道上回旋起來,把街旁的一些陽篷吹得上下?lián)鋭?。樹枝被海風吹彎了腰,倒向陸地一側(cè)。革命,革命,整個世界在起自未來的風暴中偃伏……
“那些主宰著你所夢想的未來的人,他們并不要你……那個未來不是你的,你是剝削階級,這一點你無法改變……”“前進,前進……”風呼嘯著。
我想到了那些曾經(jīng)踟躕的人,那些已經(jīng)決裂的人。報紙上斯韋特蘭娜·斯大林那張苦笑的臉猶如清輝四溢的滿月。有人出價一百萬美元要她寫一本關于她那偉大而可怕的父親斯大林的書。
另一位過去的幽靈也出現(xiàn)了。這次是在布魯塞爾,是我到母校去作關于中國的演講的時候。她叫蕾拉,原來是我的同學,一位共產(chǎn)黨員,現(xiàn)在卻是個高雅的資產(chǎn)階級。蕾拉曾經(jīng)嘲笑我政治上無知,責備我不參加政治活動,怪怨我不投身于政治:“你是個膽小鬼!”今天,她卻生活在蝸牛的軟殼中。她直言不諱地批評我:“你在政治上太天真?!彼焸湮以谠侥蠁栴}、中國問題、亞洲問題上都表了態(tài)?!氨仨氁推?,這是最最重要的——我們不要戰(zhàn)爭……”我了解她所說的“我們”,并不是我指的含義。她指的是那些生活富裕的人,我談的卻是另外一些人。對蕾拉來說,只要她個人不被卷入,戰(zhàn)爭就不存在,哪怕全世界都在流血。
蕾拉說:“我再也不上當了?!彼诒壤麜r被納粹逮捕過,并在雷文斯布魯克的集中營里待過兩年。她再也不愿提起那可怕的兩年。很少人愿意談自己在集中營的情況,他們不想重溫當年的恐怖。今天蕾拉又譴責了過去,她新的領悟力真使我吃驚,現(xiàn)在她斷言不卷入是對的,堅決的程度不亞于她在三十年前作相反的主張。
“你得明白,我在這個社會中生活,我依賴這個社會……政治上太活躍是不行的……何況現(xiàn)在的世界已經(jīng)跟過去大不相同了……有了核武器,每個人最最重要的事就是少說話……”
也許有朝一日,我也會為自己找到少說話的理由。我畢竟天生就不是革命家。我膽小,信心不足,容易驚慌,不大愿意采取明確的立場,直到今天還沒有加入什么黨派。我簡直不能設想自己會參加什么政黨……但是我能辨別風向,聽得見明天的風奏出的宏偉旋律。它告訴我——昨天的羅薩莉·周,今天的韓素音,必須重新做出抉擇,走上旅途。
然而,我羅薩莉曾經(jīng)期望,總有一天在旅程最后的終點(?。÷眯姓?,那是哪一段行程,目的地又在何方?),她會在一所房屋中得到安全,獲得保障,找到滿足。這所房屋,正是她童年畫過的那個有兩扇大門的家。
今天我已經(jīng)打開了這兩扇大門,我知道它們是通往一個浩瀚的新天地的出口。在這兩扇大門背后,既無棲身之所,又無藏身之地,沒有圍墻,沒有門窗,連屋頂也沒有,無法休息;只有海風,呼嘯著它的旋律: 前進,前進!誰也躲避不了。
雖然我知道,在自己的生活道路上錯誤累累,在多舛命運的征途中,我走得氣喘吁吁步履沉重;許多許多天賦比我高得多的人泄了氣,陷入歧途。但是蕾拉,對你我只有一個回答: 你精心設想的康莊大道雖然很好,然而你我將各自在長夜中到達自己的終點。你說我是在海洋中播種耕耘,你列舉了那些死去的,被歲月銷蝕而腐化的,或者像你這樣聰明而深思熟慮地以為可以功成身退的人,但我卻將一往如前!因為我聽到了時代潮流奔騰的轟鳴。夏天的鳥兒不再四處躲藏,不再沉默,不再懶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