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許多中國人的心目中,胡適和杜威幾乎是同義詞。造成這個現(xiàn)象的原因當然很多。一方面,在近代中國思想史上,胡適所占有的,是一代宗師的地位。作為一代宗師,又是杜威的弟子,胡適順理成章地就成為杜威在中國的代言人以及詮釋者。另一方面,胡適自己也助長了人們把他與杜威等同的傾向。試問:凡是讀過胡適文章的人,誰能忘記他“赫胥黎教我怎樣懷疑,杜威教我怎樣思想”那兩句極為智性卻又充滿感性的話?只是,杜威如何教胡適思想?胡適就從來沒有交代清楚過。胡適如何詮釋杜威,大家也不求甚解,而只是胡云亦云。更等而下之的,則是人云亦云。同樣地,赫胥黎如何教胡適懷疑,胡適是什么時候開始作赫胥黎式的懷疑,他也從來沒解釋清楚過。更值得玩味的是,胡適自己沒解釋也罷了,研究者居然也不加追究。不求甚解,似乎是胡適研究領域的一個代名詞。
胡適當然不會告訴我們杜威怎樣教他思想、赫胥黎怎樣教他懷疑。說得好聽一點,那是因為如果他說穿了,就像他說禪宗那句話一樣,不值一文!說得難聽一點,反映了胡適一生常常引而不注的壞習慣。當時,學術的規(guī)范還沒有建立,更遑論嚴格地執(zhí)行了。在胡適的一生中,他太多主要的論點都是杜威的。如果都要加以注釋的話,不但麻煩,而且說穿了,都是稗販來的,未免難堪。于是,“杜威教我怎樣思想”這句話,就等于是胡適為自己的思想來源作了一個天馬行空式的總注(a global footnote)。征引杜威如此,征引赫胥黎亦然,胡適征引其他作者仍然如此。至于細節(jié)部分,對不起,就有勞讀者自己以及將來要為他立傳的人去費心了。說得好聽一點,這是胡適從禪宗那里承襲來的“不說破”的教學法,即“鴛鴦繡出憑君看,莫把金針度與人”。研究者必須像行腳僧一樣,廣求閱歷,直到他憑本事找到金針為止?!兑撞飞髁x》可以算是一個例外。但那篇文章是他從先前所寫的英文版翻譯、改寫過來的,所以英文學術寫作的規(guī)范還保留了下來。胡適一生寫作常不加注腳,這就是為什么如果要認真地寫胡適傳,就不得不做追蹤溯源的工作。因此,這部胡適的新傳也不得不長篇累牘了。
胡適一生的思想得益于杜威最多、最深,無怪乎他要作“杜威教我怎樣思想”這樣一個總注腳。我在《璞玉成璧》里詳細分析了他1916年的得獎論文《國際關系有取代武力之道否?》。那篇文章的立論完全根據(jù)杜威。由于那是一篇英文作品,英文有英文的學術規(guī)范,胡適清清楚楚地交代了立論的基礎。然而,胡適在中文著作里,特別是在報章雜志上發(fā)表的文章,就幾乎沒有引注的習慣。雖然胡適在中文作品里一向不加注腳,但那挪借的足跡還是斑斑俱在的。那些足跡無他,就是他所使用的關鍵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