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時光真是如流水如飛云。很多東西被沖淡了,被帶走了,可也有很多東西是永遠(yuǎn)沖不淡,永遠(yuǎn)帶不走的。
小波去世十年了,晨光去世九年了,他們是我的手足,手足斷了,傷痛是永遠(yuǎn)的。每想起他們就心里難過,這難過從開初的撕心裂肺的刺痛絞痛,漸漸地變成重重的鈍痛,漸漸地變成為無可奈何的隱痛。這正應(yīng)了“時間是醫(yī)治一切痛苦的最好良藥”這句老話。痛苦是在漸漸減輕,記憶卻更清晰了。
前幾天,我又做了那個夢,在夢中我回到了我們小的時候。我們住在教育部小紅樓時,是我的少年時代,小波和晨光的兒童時代。
小波和晨光是我們姐弟五個中最小的兩個。家里人那時提起他們總是“小波晨光,小波晨光”地叫。晨光那時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快樂的小男孩,每天跑進跑出,嘴里總是嗚里哇啦地唱著小孩子的歌。小波從來不唱歌,經(jīng)常歪著腦袋,愣愣地想著什么,他有時帶著晨光一起玩,有時跟他的一幫小哥們玩。
那時候我上中學(xué),負(fù)擔(dān)了一些家務(wù)。我放學(xué)比媽媽下班早,每天都要趕回家把封著的蜂窩煤爐子捅開,等媽媽下班后,火就上來了,便可以做飯了。有時候封得不好或開火時開急了,火就熄了。一看到火熄了,我就非常惱火,重新生火很費時間,媽媽回來看到火熄了總是不高興。每次我都是心急火燎地生火,先用紙把木柴點燃,木柴燒著了,再放上引火煤塊,引火煤塊點著了,再放上蜂窩煤塊,一步步都著不得急,越著急越生不著火。經(jīng)常是我急得心里火燒火燎,爐底卻總是黑沉沉的,這時小波來了,我就把生火的任務(wù)交給他。他很高興地接過我的爛攤子擺弄起來,沒用多大工夫就把火生好了,我看看那爐底冒出的欣欣向榮的小火,很奇怪他怎么就生著了。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他是把生火當(dāng)玩兒呢。
小波從小蔫淘,他的軼事多得很,就像他的作品一樣,有趣有智慧。
喜歡小波作品的人真多。即使在美國這里,提起王小波,人們也都津津樂道。人們喜歡他的文章,崇尚他的精神。
小波走上文學(xué)之路主要是由于他對文學(xué)有著執(zhí)著的深沉的愛。他的寫作是從少年時代就開始的。十幾歲,他在云南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時,便常在夜間伙伴們睡覺時,在月光下,在一面鏡子上用鋼筆寫,寫到鏡子變成藍(lán)色,寫到淚流滿面,才偷偷地回去睡覺?;氐奖本?,他的寫作從未間斷。親人和朋友們都記得,教育部二宮門他們兄弟住的小屋里,散放的小波的文稿。那時一回到家里,我們姐弟們都要去看小波的新作。那時小波寫了很多在云南的見聞,有知青們的生活,也有傣族人——他們叫老傣的風(fēng)情,有趣得很,還有小說,《綠毛水怪》就是那時候?qū)懗鰜淼摹?/p>
我們姐弟五個從小就喜歡聚在一起高談闊論嘻嘻哈哈,小波小平記性好,常大段地背頌詩歌,當(dāng)然是經(jīng)常加上調(diào)侃的。有一次小波背馬雅科夫斯基的詩,還不時加上插科打諢,大家聽了哈哈大笑樂不可支。大了以后這種聚會更有意思,話題什么都有。從小到大我都認(rèn)為跟我們家人聊天最有意思,這種聊天完全放松,常常撞出智慧的火花。
小波一生尋找真愛,在這點上他是富足的。他得到了姥姥仁慈的愛,爸爸寬厚的愛,媽媽操心的愛,我們姐弟乃至姐夫的手足之愛,他妻子銀河的愛,他朋友們的愛。在愛的獲得上他是富足的,因此心智才會健康。小波是個滿懷愛心的人,他對父母長輩極孝,對妻子的愛極深,對姐姐兄弟十分厚道,對甥、侄們慈祥關(guān)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