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右右搬到阮家后生活質(zhì)量確實有所提高,之前住弄堂,不見陽光,被子終日潮濕,捂出了濕疹;現(xiàn)在有專人給她曬被子,慢慢地濕疹好了,再不受困擾。
可她依舊是原來那副對誰都冷冷淡淡的樣子,同學們即使知道她搬了家,住進了南岸的郊區(qū)住宅,也不敢與她套近乎,她的四周有一堵無形的墻。以前同學在背后議論她,她心里一清二楚,尤其是針對她從不參加內(nèi)科檢查的事情,大家的猜測海了去了,她都一笑置之。
曾經(jīng)被大火燒過的土地,即使長出了新綠,試問,土壤還能否回復從前的生機?
她沒有聽佟美麗的,轉(zhuǎn)到阮嘉妮所在的中學,依然在北岸的公立學校讀書。最好的朋友仍然只有丁曉珺一人,偶爾丁朝陽加入她們兩人的隊伍,三人在自習課前拼桌吃晚飯,因為都是不愛說話的人,所以悶著頭只是在吃而已。
丁朝陽大她們?nèi)龤q,窮人的孩子都早熟,他從六年級起就開始打些零碎的小工,補貼家用,還時常送給她和丁曉珺些頭飾之類的小禮物。佟右右搬家后,手頭寬裕一些,也會給大家加一兩個菜,每次只有丁曉珺和她在吃,丁朝陽有意或無意地繞開,只悶頭吃他面前的。
佟右右別扭地把一盤宮保雞丁放到丁朝陽飯碗前,一語不發(fā),眼睛只看著他。丁曉珺看到這一幕,小聲地說道:“哥,你是在生佟右右的氣嗎?”
“我怎么會生她的氣?”丁朝陽依然用筷子扒著碗里的米飯,“她現(xiàn)在是富家小姐了,接濟咱們的,咱們怎么能拒絕好意?”
“丁朝陽,這話我聽著很不爽。”佟右右只覺得他的話刺耳,“有錢是好事,怎么被你說得那么不堪?”
“呵?!倍〕柪湫α艘宦暎酝昝罪堈酒饋砭妥吡耍∮矣抑挥X得心里悶得慌,他的空位像是個缺口,源源不斷的郁悶從這里傾瀉出來。原本覺得只是搬家那么簡單,可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隱隱嗅到了變質(zhì)的味道。她有些失落地放下了筷子。
一個人坐到了她們倆的面前,從桌子邊的竹筒里取出一雙筷子,嘆了一聲:“菜很豐盛啊,怎么都沒人吃?”說罷,夾了一塊排骨到佟右右的碗里。
“阮頌卿!”佟右右驚訝地看著對面盈盈笑著的人,先是許久不見后的欣喜,再是煩悶,“你怎么在這里?”
這家飯館墻上黏膩著黑黃油煙,只里面有個大開間,外面草草搭著塑料棚子,這一切與阮頌卿格格不入。他笑笑,露出白而整齊的牙齒:“你能來,我怎么就不能來?”
“佟右右,阮頌卿是你朋友?”丁曉珺八卦兮兮地問?!安凰闶??!?/p>
“肯定的?!?/p>
佟右右和阮頌卿幾乎同時說出了相左的話。
“佟右右,上次你為什么生氣,還走了?”阮頌卿停頓了一會兒,問道。
佟右右腦海里浮現(xiàn)出饒暢的臉來,她那張精致的嘴里說出“女朋友”三個字,這實在令她不舒服,至于為什么,她自己也說不清。
“要你管。”佟右右嘀咕了一句。
“我不管。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讓你跟我一起出去寫生,去嗎?”阮頌卿說,“我想讓你當我的專業(yè)模特?!?/p>
“寫生?是大家一起出去嗎?”丁曉珺驚喜地望著阮頌卿問,“我跟檀越能不能去?我們是已經(jīng)入選的模特?!?/p>
阮頌卿搖搖頭:“外出可能要下個月了?!?/p>
“真的呀,我們?nèi)ツ膬??”丁曉珺亢奮地問。
“可能是野外的蝦島,可以游泳的。哎,你們會游嗎?”阮頌卿跳過佟右右的反應,直接問丁曉珺。
“我會,右右不會?!倍袁B替佟右右回答道,“檀越肯定會,我一定拉上他去?!?/p>
“那你呢?”阮頌卿問佟右右。
她沒有回答,丁曉珺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她一腳:“她肯定去。我五花大綁也要拉她去!對吧,佟右右?”丁曉珺瞪著一雙大眼看著佟右右,若是佟右右回答一個“不”字,她肯定要生吞活剝了佟右右。
“我不會游泳。”佟右右干巴巴地說。
“我教你?!比铐炃渌坪蹙驮诘冗@句話。佟右右一時無言以對。
“給我簽個名吧!”丁曉珺從背包里掏出筆記本和簽字筆,羞澀地遞給阮頌卿,“我還沒有見過活的畫家呢?!?/p>
阮頌卿接過筆,認真地在上面簽了個名字,然后附上自己的電話,字體猶如他的畫一般蒼勁瀟灑,一筆一畫透著成熟,不像是年輕人所寫。佟右右瞄見了,輕微地撇了撇嘴:“見女孩就留電話是你的習慣嗎?”
“因為她是你的朋友,所以我才留?!比铐炃湔f。
佟右右抽了張紙巾擦擦嘴,冷淡地站起來要走,丁曉珺本想跟阮頌卿再聊會兒,見佟右右跟她使眼色,只好跟著走了。阮頌卿大概怕又招她生氣,在她們背后大聲說:“這周日早晨,那片荒地,不見不散!”
走出很遠,丁曉珺才敢問佟右右,為什么對阮頌卿那么冷淡。佟右右脫口而出:“他有女朋友。”
丁曉珺更不能理解了,她追著問:“有女朋友關你什么事?他又不是在追你,只不過邀請你做模特而已,哪個畫家沒有十幾個模特。你知道嗎?在畫家眼里,再美的女人也不過是個靜物,沒有性別概念的,就像是醫(yī)生看病人一樣?!?/p>
佟右右想告訴她,除了這個,還有更復雜的原因,可是沒能說出口。她有些無奈地閉上了嘴,聽著丁曉珺不停地在旁邊叨叨要去蝦島的事情。
“去吧,就當是成全我跟檀越了?!倍袁B在一邊叨叨。
“你是不是喜歡上檀越了?”佟右右隨口一問。
“是?!倍袁B回答得干脆利落,這出乎佟右右的意料,她意外地看著昔日的小伙伴。
如果佟右右沒記錯,丁曉珺喜歡過很多人。
三歲時,她喜歡做幼兒奶粉廣告的小男星;十歲時,她愛上鄰居大哥哥;十二歲時,她著迷送快遞的小哥,以至于買了許多無用的東西,只為見他一面。
可是這些喜歡都轉(zhuǎn)瞬即逝,她很快就會找到新的追逐對象。
但是這么多人中,丁曉珺從來都不公開承認曾喜歡上誰,說得最多的是,帥哥誰不喜歡?
“那我不去,你跟他豈不是更自在?”佟右右說。
她的話令丁曉珺的目光黯淡下來,這會兒她變得有些急躁了:“可是你不去,檀越就不會去!”
“為什么?”佟右右停住了腳步,問道。
丁曉珺看著佟右右,目光很復雜,幾次欲言又止,這不像平常的她呀。
她整理了下書包,越過佟右右先走了。腳步很快,不像是要佟右右追上去問個究竟的樣子。
“喂!”佟右右無奈地喊了一聲,最近她的腦子都不夠用了。丁曉珺這是怎么了?
一個晚上,丁曉珺都沒有跟佟右右說話。
佟右右無心上晚自習,屋里很悶,她的大腦一片空白,撐著腦袋看著書。書上的字變得稠密難懂,她一句話都無法讀下去。她期盼周日的到來,卻又害怕,然而更多的是無助,她沒有人可傾訴,也沒有人告訴她應該怎么辦。心里是想去的,然而理智卻在小聲阻止她。
身后不知是誰遞過來一張小字條,戳了戳她的后背,從桌子底下送了過來,佟右右接過來打開一看,上面寫了一句話。
“佟右右,我喜歡你。檀越?!?/p>
佟右右的第一感覺是,這肯定是惡作劇,揉成一團丟到了地上,歪著頭繼續(xù)在書上寫寫畫畫。剛開始是無序的線條和符號,畫著畫著就變成了三個字“阮頌卿”。她像是觸電般,慌忙使勁兒在這個名字上涂了幾道,劃拉兩下沒舍得,似乎每一下都劃在了他的身上。
下了課,她低頭看看,那張字條已經(jīng)不見了,她更懷疑是惡作劇了。
班里的同學似乎都詭異地往這邊打量著,她有些慌亂,沒喊丁曉珺,獨自從后門出去,下到一樓,漫無目的地走到了操場上。
涼風習習,吹得她心情好了些,操場上沒什么人,黑暗里躲著幾對情侶,卿卿我我的,有的牽著手散步,有的坐在草地上接吻。曖昧的聲音被風吹到耳邊,燒得她兩頰發(fā)燙。從前竟沒有發(fā)現(xiàn),學校里有這么多的戀人。
冷不丁,一個黑影撞到她的面前,佟右右嚇了一跳,那人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澳阍趺礇]有回復我?”
佟右右借著微弱的月光,看清來人是檀越。他因為個子比較高,一直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她則坐在第三排,兩人平時不怎么來往,也沒有交流過,她對于他沒有任何的概念。唯一知道的,是他的籃球打得比較好,經(jīng)常在體育課或者學校聯(lián)賽上看到他打球的身影。要不是丁曉珺咋咋呼呼,又加上前不久,他也參加了畫室的模特報名,佟右右壓根兒不會留意這個人。
看到小字條,她的第一反應就是惡作劇,她沒少被同學整。
上個星期因為得罪了班長,校服后背被畫了一只烏龜。藍色的記號筆十分難洗,她背著那只丑陋的烏龜上了一星期的課,直到周末用消毒液狠狠泡了一天,才完全洗掉,可惜校服也因此比別人淺了一個色號,顯得格外破舊。
“回復你什么?”佟右右有些慌亂,她開始后悔沒找丁曉珺一起下樓了。
“我喜歡你?!碧丛侥婀舛?,濃濃的黑眉長掃入鬢,目光銳利得像是一把刀,有風從他的后背吹過來,夾攜著洗衣液的清香和男孩子身上特有的、一股簡單直接的氣味,有些像剛剪過的草坪發(fā)出的味道。與阮頌卿是那么不同,佟右右發(fā)覺,現(xiàn)在的她無論面對什么,都會首先與阮頌卿相比。
佟右右瞬間明白為何丁曉珺不愿意跟她說話了。
“我不喜歡你?!辟∮矣冶M管心臟跳得像打鼓,還是故作鎮(zhèn)定,輕輕地拒絕了他,“我有男朋友了。”
“誰?”檀越立刻變了態(tài)度,他咄咄逼人地問道。“阮頌卿。”
說出這三個字時,佟右右自己都嚇了一跳,除卻急于擺脫檀越之外,還有一絲絲隱秘的情感,她不得不承認。
“阮頌卿?”檀越挑起眉毛,他發(fā)出一陣嘲弄的笑,“看來人人都愛阮頌卿啊,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你跟他有來往?”
佟右右不想再跟他說下去,她抬腳要走,檀越步步緊逼地堵她,她往左閃,他便往右,兩人相持了幾秒鐘,猛地一抬頭,目光對上了,看著面前執(zhí)拗的男孩,佟右右跟他幾乎同時笑了。
“佟右右——”遠處傳來丁曉珺的聲音,她大概是跟著下樓,到了操場,遠遠看到自己跟一個男生站著說話,沒敢打攪。
“哎,我這就過去了。”佟右右大聲回復了她,跟檀越告別,“我跟你不熟,連朋友都不是,這事太突然了。丁曉珺來找我了,走了?!?/p>
幾乎是逃一般,佟右右躲開了檀越熾熱的目光,解脫般沖丁曉珺笑笑,小跑著奔向她。
丁曉珺遙遙地看著佟右右?guī)缀跏鞘Щ曷淦堑嘏芰诉^來,她的臉頰紅彤彤的,雙眸異常明亮。她雖然沒有問,但知道與檀越有關。那個高大結(jié)實的男生還在原地站著,目光投向她們倆所站的方位。
幾乎不用猜,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進入初三以來,大家都在拼命學習,想要考上好的高中,每年都有那么幾個學生考到南岸的學校去,開了個好頭兒,大學自然是差不了的。因此,教室里經(jīng)常是安靜的,只能聽到翻書或者唰唰寫字的聲音,有時候她抬頭休息片刻,總能看到檀越盯著佟右右的背影發(fā)呆。
雖然他沒說什么,但是眼神透露出了端倪。那里面的情感復雜哀傷得令她艷羨。
佟右右并不特別漂亮,丁曉珺覺得,如果非要評出班花,那么非廖靜莫屬。她的五官和穿著打扮要比佟右右強很多,也經(jīng)常接到來自外班或外校的情書。
自從佟右右搬到南岸后,大概是生活好些,長了點肉,精神看上去好很多。但她仍然是那個佟右右,小麥色的皮膚,雖然瘦但絕不孱弱的身材,細長筆直的腿,腳踝有力,適合運動與跳躍。
客觀地說,就外貌而言,佟右右是個普通女孩,可是她身上卻有一股特別的勁兒,格外地吸引人。
究竟是什么呢?丁曉珺也說不清楚,大概跟她的性格有關。她幾乎不對人談及自己的事情,加之從來不參加內(nèi)科普檢,更是增添了些神秘感。即使大家的猜測不堪入耳,她也沒有出面解釋過。
丁曉珺曾經(jīng)小心翼翼地提了一句,見佟右右欲言又止的樣子,也就作罷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很小的時候丁朝陽就教她這個道理,她不強迫佟右右說,該說時,她自然會說。畢竟,就連她自己,也有不少秘密。比如最重要的一件,她從來沒跟任何人講過,她喜歡檀越。
不知什么時候起,檀越老隔三岔五找她聊天,有時關于習題,有時關于電視劇,但是聊著聊著就忍不住扯到佟右右的身上。
有一天,他問:“怎么從沒見過佟右右的爸媽,家長會也不來?”丁曉珺不知怎么回答他,幾乎全班都知道佟右右是個私生女,他卻不知道,或者說,他選擇性地不知道。她看著男孩子英氣勃勃的臉,兀自變得憂傷起來。
檀越的家在她家后面,每天上學時,她都故意磨蹭,等檀越推著單車從家里出來,她才慢慢悠悠下樓,裝作不經(jīng)意地走在檀越的前面。
“叮鈴鈴——”檀越的鈴聲十分悅耳,他大大方方地走到她的面前,問:“要我載你嗎?”
在檀越看來,丁曉珺是佟右右的好友,對她好一點,自然會替自己說幾句好話。慢慢地,載她成了一種習慣,如果哪天沒碰上,他甚至還有些擔心,那個丫頭會不會出了什么事?
丁曉珺十分喜歡坐檀越的車??瓷先ニU野性,皮膚曬得黑黑的,頭發(fā)用吹風機做得高高的,打籃球的時候橫沖直撞,籃板球都是他搶,可是車騎得卻特別穩(wěn)。他很有耐心,碰上擁擠和路口,就單腿點地等著,每當這時,丁曉珺就會問,要不要下去。檀越憨厚地笑笑說,不用,你就坐著,十個你也載得動。
本來丁曉珺覺得這樣下去也挺好的,有一天檀越卻苦惱地跟她說,他喜歡佟右右。
聽完這句話,丁曉珺以為自己會哭,然而她沒有,輕淡地笑笑,使勁摁住自己心中想要吶喊出“可我喜歡你”的小人,建議他:“告訴她吧?!?/p>
于是就有了那張小字條。
丁曉珺奉命傳字條,她呆呆地盯著不大的筆記本紙看了許久,這個粗心的孩子,不知道告白要用帶香味的花樣信紙嗎?檀越?jīng)]有寫其他親昵的話,上面只有粗枝大葉的那么幾個字:佟右右,我喜歡你。檀越。
字條是檀越上午給她的,她在手里幾乎捏了一天,直到晚自習的時候,才悄悄捅捅佟右右的后背,把字條遞給她。
佟右右拆開字條看了看,很不客氣地揉成一團丟到了地上。
丁曉珺的心收緊了一下。她替檀越覺得惋惜,他掂量了幾天,多次找她商量要不要告白,結(jié)果今天終于鼓起勇氣寫了出來,還不到一分鐘,就被丟到了地上。
她看看檀越的方向,他已經(jīng)看到了佟右右的小動作,一臉的失落。下課鈴響了,周邊的人聲大了起來,大家開始三三兩兩地站起來,有的出去上廁所,有的去操場上跑步。
她趁亂,快速地低下頭,把地上皺巴巴的字條撿了起來,怕別人留意,攥在手心里。
佟右右出門了,檀越緊隨其后。
丁曉珺默默地展開字條,撫平上面的褶皺,看了一會兒字條,在“佟右右”三個字后面折了兩折,然后把她的名字撕掉了。
這樣,字條上只剩這么幾個字——我喜歡你。檀越。
丁曉珺抿著嘴笑笑,把字條夾進了字典里,她覺得,這樣也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