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周日。
佟右右最討厭過周日。因為周日要去醫(yī)院體檢,也因為阮滿貫頭天留宿佟美麗這里,然后整整一天都在家里待著。阮嘉妮時時刻刻都要纏著佟美麗和阮滿貫,三人起得很早,在花園里澆花澆樹,說話聲和笑鬧聲傳得很遠。
她站在窗前往下看,天氣炎熱,可阮嘉妮還穿著白色帶蕾絲荷葉邊的長袖,曳地長裙。進入夏天以來,她身體一直不好,這幾天竟然瘦得顯得臉都長了。夏日的陽光很強烈,加之她膚色白,幾乎要消融在這光芒之下??粗龤g笑的模樣,佟右右只覺得心煩。這長在溫室里的花朵,在野外待著實在奇怪。
她掏出作業(yè),放到書桌上,一張卡片掉了出來,是去年進畫展中心時,問工作人員要的阮頌卿作品的簡介。
卡片印得很精致,上方是阮頌卿的照片,他對著鏡頭,平靜雅致地微笑著;身后是那幅畫,畫中的佟右右一臉不屑地斜睨著阮頌卿的后腦勺,身邊是碎銀子一樣的日光。
那天有如此好的陽光,佟右右竟然不記得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發(fā)現(xiàn),對于天氣晴好陽光明媚的日子,她的記憶寥寥無幾。大概是生活在暗影處習慣了,那些陽光,竟然顯得如此不真實。
她沒吃早飯,寫了一上午作業(yè),中午佟美麗來過一趟,在她的屋里轉了轉,問了問最近的功課,佟右右如實回答后,她磨蹭半天,說:“午飯先不要吃,下午跟我去趟醫(yī)院體檢,可能要抽血化驗。然后按照慣例……”佟美麗的聲音漸漸小了,她沒講完。
佟右右沒有問下去,她心里都清楚,于是,她緘默地點點頭。每年一次的體檢都是佟美麗帶她去,除此之外,她不參加任何類型的集體體檢。
她除了要做全身的普檢外,還要抽三百毫升的血液。
這三百毫升血液是給阮嘉妮的。雖然佟美麗不說,阮滿貫也沒有提,可是佟右右心里一直都清楚。她知道,阮滿貫沒有理由對她這么好,供她吃住讀書,但是如果她體內(nèi)流的血液是阮嘉妮的救命源泉,那就不一樣了。
佟右右下意識地看看窗外玩耍的阮嘉妮,大約是姐妹心靈相通,阮嘉妮也從歡笑中抽離,靜靜地站在院子里,抬頭看著二樓的佟右右。
陽光下,她的兩只大眼睛清澈見底。
她的體內(nèi)流著我的血,然而另一半的血液,卻跟阮頌卿一樣。這樣的想法讓佟右右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
沒錯,她是像阮頌卿的。尤其從這個角度看去。佟右右本想從阮嘉妮臉上看到屬于佟美麗的那部分,那與她相似的血緣??墒?,卻更多地看到的是他,那個一想起來,心就會微微疼痛的阮頌卿。
是的,佟右右無法容忍這具像他的生命體因為病痛枯萎。如果她的血液可以養(yǎng)活阮嘉妮,養(yǎng)活她體內(nèi)的另一部分的他,那么佟右右心甘情愿,哪怕是抽干她所有的血液,哪怕是為此她可能會失去生命,只要他活著,只要他的基因活著。
他在世界上的一部分會死去。只想一想,她就無法控制住內(nèi)心涌動的悲傷。所以,她要幫阮嘉妮。不為別的,就為那一瞬間的恍惚,會讓她覺得阮頌卿此刻站在樓下。
忽然,佟右右發(fā)現(xiàn)樓下站著的阮嘉妮流淚了。她輕輕翕動花瓣般的雙唇,說了三個字。
“謝謝你?!?/p>
這個日子她原來也知道。
然而,佟右右躲開了。她縮回到窗簾的后面,沒有接住隔空飄來的那三個字。
我不是為你。佟右右在心里說。
佟美麗破天荒地沒讓阮滿貫開車送,她跟佟右右打車到附近的公立醫(yī)院,一路上母女倆無話,偶爾佟右右扭頭看看佟美麗,發(fā)現(xiàn)她緊緊摟著裝有病歷本的包,面色略顯緊張。
不過佟右右沒太在意,她想的是,阮頌卿是不是已經(jīng)到了那片荒地了?
周日醫(yī)院人很多,佟美麗一直都有專享醫(yī)用通道,她領著佟右右做了基礎檢查之后,來到了血液檢測室。
檢測室是全玻璃的,雖然佟美麗關上了門,但佟右右還是能夠基本猜出她們的對話。
護士首先翻了翻佟右右的病歷,毫不例外地瞪大了眼睛,詫異地問:“她……”
佟美麗對此已經(jīng)見怪不怪,側著臉問了些什么,護士點了點頭:“可以做,沒問題的。”
于是,佟美麗領著佟右右來到抽血室,一個小護士替她抽血。她生著一雙與阮嘉妮相似的大眼睛,因此也就帶著副容易受驚的表情。
佟右右淡然地看著針刺進皮膚,佟美麗卻略偏過臉,不敢直視。抽了一針管后,小護士用藥棉摁住針孔,拔出針后,從口袋里拿出兩顆糖塞給佟右右。佟美麗幫佟右右摁著藥棉,身上的香味隱隱鉆入佟右右的鼻孔。這是新的香水味。佟右右敏感地察覺到,盡管香味濃烈,她還是能嗅到香水后,只屬于佟美麗的味道。在小時候,她管這個叫作“媽媽的味道”。
久違了的味道令佟右右有些情不自禁地鼻酸。佟美麗摁了兩分鐘,然后松手了。
在大廳里等了一個多小時,檢測結果出來了,各項指標均正常,最后一項顯示著:配型成功。
佟美麗看到最后一項的時候,整張臉都黯淡了下去,她涂著高檔口紅的雙唇哆嗦著,躲閃著佟右右的目光。
佟右右乖巧地伸出另一只胳膊,遞給了佟美麗。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接下來是要抽三百毫升血了。
可是這一次沒人過來。
“你先走吧,去哪都好,轉一轉……”佟美麗像丟了魂一般,在包里摸了摸,掏出錢包,遞給佟右右?guī)装賶K錢。
佟右右愣住了。
每次抽完血后,佟美麗都會塞給她數(shù)額不等的錢,讓她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這些錢佟右右基本沒花,因為她覺得如果自己花了,就真成了賣血的了。
但是這次沒有抽血,卻給得特別多。
見佟右右站著不走,佟美麗又翻了翻錢包,遞給她兩張信用卡,“隨便刷,沒有密碼,簽我名字?!?/p>
佟右右莫名其妙地接過錢,裝在書包里,把卡退還給佟美麗,走出了醫(yī)院。大概是沒吃飯的緣故,陽光一曬,頭竟然暈乎乎的。過馬路的時候,她的前方有一對母女,母親抱著幾歲的女兒,孩子還處于牙牙學語的年齡,她無憂無慮地搖晃著小腦袋,一雙澄凈的眼睛盯著佟右右看。
佟右右?guī)缀蹩吹么糇?,差點被轉彎的車撞到,一場虛驚之后她回頭看看,發(fā)現(xiàn)佟美麗還在醫(yī)院門口站著,看著馬路這邊的佟右右,兩人就這么隔著街對望,彼此不知道對方在想些什么。
佟美麗目送著女兒過馬路的身影,猛然發(fā)現(xiàn),她與他竟然是那么相似。
那么不羈的步伐,絲毫不在乎來往的車輛,寬但是不顯得壯實的肩膀,比例很好的身材,無一不顯示著他們來自同樣的血緣。
基因真是種神奇的東西,上一代的喜惡竟然可以通過血液傳遞下來。還在懷著佟右右的時候,她就發(fā)現(xiàn),肚子里的孩子特別喜歡音樂,只要鼓點一起,她就在里面踢踢踏踏。
那時候的她面孔圓潤,皮膚白皙有彈性,黑亮的頭發(fā)不染不燙自有一番風情。她懷著一對雙胞胎,坐在劇場的第一排,看愛人的演出。
伴隨著音樂,他從舞臺的角落快步跑出,一個飛躍,雙腿在空中劃出一個優(yōu)美的弧形,在空中滯停了幾秒后才穩(wěn)穩(wěn)地落到地面上。這個舞姿對人身體條件的要求極高,腰腹力量、上肢力量、腿部力量這三處都要運用到極致。
他是這舞臺的主角,因為身形好,舞姿優(yōu)美,同樣的動作在他做來多了份華美,加之略帶鷹鉤的鼻子,他得花名“鳳凰”。
他的演出大多在晚上,她下了班都會來這里看一看,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央,目光只圍繞著他旋轉。等他演出結束,他們再一起散步回家,她懷里抱著觀眾送的鮮花,香味撲鼻,歲月靜好。
他是個負責任的爸爸,最起碼截至目前是,每次產(chǎn)檢他都請假跟著去,幫她拎著包,在外面靜靜等著。
此時的佟美麗是恬靜的、理智的、幸福的,因為有愛的滋潤,她幾乎每天都哼著歌度過,與同事的關系也很融洽。
孕期三個月的一個下午,她做完普通的超聲波檢查,醫(yī)生用平靜如死水的聲音告訴她說,孕囊小的那個已經(jīng)消失,雙胞胎只剩一個了。
“一個?”她失聲大哭,幾乎暈倒在他的懷里。
醫(yī)生建議她在家中靜養(yǎng),她聽不進任何勸告,只知道傷心。
她唯恐另外一個也消失掉,辭去了工作,專心在家里保胎。聽說這個對胎兒不好,她不吃;那個對胎兒也不好,她不用;怕輻射,她把家里的電視、電話扔的扔,送人的送人,只用清水盥洗臉和頭發(fā);又聽聞顏色鮮艷的衣服含有重金屬,長期穿對身體不好,她全部丟棄,只穿淺色的休閑服。時間久了,她開始變得蓬頭垢面,神經(jīng)兮兮的。有時候她會夢到自己生了一對雙胞胎,在夢里笑啊笑,笑醒以后又開始哭,哭到他實在受不了,搬去客廳住。
九個月后的分娩給她帶來了無盡的痛苦,因為難產(chǎn),她幾乎是從死神手里掙扎著爬回來的。最終剖宮產(chǎn)生下了一個女孩。
孩子抱到她懷里,他被醫(yī)生叫了出去,回來后面色不自然,她追問,他不答,只說一切都好。
她自然是愛孩子的,每天都摟著不放手,漸漸地,她淡忘了自己應該有兩個孩子的事情,重新變得開朗起來??墒撬X得還是不對,他似乎在隱瞞什么,孩子的出生證明和健康記錄都沒讓她看過,但是孩子很好,一步也沒有離開過她。
可是在喂奶的時候,她發(fā)覺什么地方不太對,大概是母親的直覺,她總覺得,孩子的左側胸膛太安靜了。
于是她試探性地伸手摸了下孩子的左胸。
那里沉寂得像是一座墳墓,這個嬰兒沒有心跳!
佟美麗嚇壞了,手一抖,孩子掉到了地上,摔得哇哇大哭。沒有心跳,她是怎么活的?除非她是個怪物。
他聞聲跑進來,看到這一幕知道再也瞞不住了,便說了實情。孩子的心臟在右邊,不僅如此,她的五臟六腑與常人都是相反的,并且是個左撇子。
“這是為什么?”佟美麗早已哭干了眼淚,只剩下木然。
“因為你當初懷的是鏡像雙胞胎,他們就像照鏡子一樣,所有的東西都是相反的。兩個胎兒共用一個胎盤,那么他們就會同時占用一個資源。如果一個胎兒吸取更多的血液養(yǎng)分,那么另一個胎兒必然會吸取更少的血液養(yǎng)分;正常的那個吸收得多,也是更強壯的那個,她便幸存下來?!彼忉屨f。
“她殺了另一個孩子?!辟∶利愢乜粗薜媚樁急镒狭说膵雰?,心中涌起一陣陣的厭惡。
她想,這個孩子是魔鬼。當孩子哭時,她會想,另外一個會不會比較安靜?當孩子不聽話時;她會想,另外一個會不會很乖?
這就是一劑毒藥,慢慢侵蝕著她的每一寸肌膚。每天在家里待著,她變得消瘦蒼白,他勸她出去找份工作,她覺得他在嫌棄她。
她慢慢地變得多疑,總能在丈夫身上嗅到可疑的香水味。于是她每天跟著他一起上班,他訓練,她就在外面抱著女兒守著;他演出,她就在下面坐著。女兒該換尿布了,哭得震天響,她沒看完這場雙人舞就不愿意走,因為她老覺得,那個伴舞的女演員在勾引他。
佟美麗失去了她的美麗,她變得暴躁、喜怒無常和善妒。
加之他正與好友阮滿貫和饒平川一同創(chuàng)業(yè),時間和精力都不在她的身上。于是,他離開了她,毫不猶豫地,并且很快找到了另一半。他說,那個女人令他想起從前的佟美麗,明媚帶有詩意。
明媚,詩意。佟美麗嗤之以鼻,又覺得凄涼,原來他愛的是這兩個詞語,除卻這倆形容詞,他接受不了佟美麗別的方面。
當初因為兩人家庭條件都不甚好,沒有辦婚禮,也沒有領證,并沒有太多人知道她和他的情況,看她抱著孩子只當是一夜風流生的野種。
她沒有錢,靠著以前的一點積蓄,在弄堂里租了間最差的房子,這里陰暗、潮濕,終日不見陽光。
住進去的頭一天,她便覺得自己從內(nèi)部開始死亡。
給孩子改了姓,從前嬌滴滴的名字“嘉妮”換成了“右右”。你不是心臟在右邊嗎,干脆叫“右右”好了,嘉妮是正常女孩才配有的名字。
改完名字她輕輕叫了兩聲,叫一聲,孩子“啊”一聲,像是在答應??墒撬粣圪∮矣遥衲莻€不負責任的男人了。佟美麗對她的影響實在是太少,她有時候覺得,在子宮里強勢的她就已經(jīng)把像她的那個孩子扼死了。
佟右右膚色黑,眼睛細長上挑,尤其鼻子,人人見了都夸好看,她只覺得刺眼,與他簡直如出一轍。還有那悶不吭聲卻又倔強的性格,尤其令她生厭。
兩歲的時候,她無師自通地學了一套舞步,在她面前跳,想要討好她,可是看著女兒扭動著小屁股揮舞著雙手時,她只覺得心寒。
真不愧是他的女兒,從小就有討好人、取悅人的本領。她覺得,這類人太輕浮,只能承受好的一面,不能承受壞的一面。在她失意的時候不僅沒有安撫她,還視她為神經(jīng)病,與她半分居。
然而她的身體條件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自她上幼兒園,就有老師問她,愿不愿意送女兒學舞蹈,不然可惜了那細長的腿和靈氣的臉。
不。她回絕所有人。
大家都覺得佟美麗太怪,把女兒當囚犯一樣關著,自己出去打麻將,交際花一樣游走在燈紅酒綠的場合。誰也不知道她心中的苦,只看得到濃妝艷抹后的假笑。
也難怪,人們不注重過程,只愿意看結果。佟美麗沒有什么特長,加之年齡大了,幾乎沒有什么好單位愿意要她,只能做些最基本的活兒,收入微薄的她恨不得把一分錢掰成兩半兒花。佟右右要吃,要喝,要穿衣,要上學,她像一個無底洞,只知道向佟美麗索取,可是她沒有啊。
有一天佟美麗下班后,推著單車往弄堂里走,聽到兩個街坊聊天,說買菜時發(fā)現(xiàn)一個小女孩在垃圾箱里翻東西,翻出來一盒沒喝完的牛奶,仰脖子往嘴里倒,倒了一口吐了出來,吐得前胸都是,大概牛奶壞了。
她起初沒在意,回到家佟右右歡天喜地地迎出來,胸前的衣服上赫然一片臟污,仔細一看是牛奶。
佟美麗毫不客氣地打了佟右右一頓,警告她以后不許亂撿東西吃,打完看佟右右可憐,又摟著佟右右哭,兩人幾乎哭了一夜。
第二天佟美麗抱著佟右右找到了他。
他的事業(yè)蒸蒸日上,公司如日中天,昔日窮困的三人現(xiàn)在已是身家過億。
他十分不耐煩地接待了母女倆,他愿意接納佟右右,只是要求,佟右右只能住在他指定的地方,佟美麗可以探視,但是不要與他有任何聯(lián)系。
這一切,佟美麗都咬牙答應了,為了能讓佟右右有個美好的未來,她愿意做一切事情,哪怕是放棄自己的孩子。
當一個女人做了母親,那么她是可怕的。因為為了孩子,她可以豁出去一切。當她送走佟右右,哭著從弄堂跑出來時,碰到外出辦事的阮滿貫。
對于他這個合作伙伴,佟美麗是早有耳聞的,一向風流的他四處拈花惹草。在佟美麗還跟他在一起的時候,阮滿貫就對她心懷叵測。
看見她哭了,阮滿貫遞了一塊手帕給她,并替她拭去了淚水。一向剛強的佟美麗終究還是被軟化了。
那時候的佟美麗有不少追求者,阮滿貫是條件最好的,只可惜他已經(jīng)有了家室,妻子是大家閨秀,名喚周璇旎。雖然他喜歡佟美麗,卻無法給她任何承諾。
這可不是佟美麗想要的,錢并不能滿足她。
于是有一天,她趁阮滿貫出差,盛裝打扮,穿得極為暴露,無一處不顯示著自己低賤的身份,扭著水蛇腰進了阮滿貫的家。這是一棟鵝黃色的兩層小樓,立在南岸和北岸的交界處,后面就是靜靜的束河,頗有一種遺世獨立的味道。佟美麗喜歡這棟樓,她從第一眼看到就喜歡,坐北朝南,陽光充足,還有一個漂亮的花園。
她見到了那個女人,阮滿貫珍視如寶的女人。佟美麗自認為美艷無比,可是真的見了阮滿貫的妻子,佟美麗自愧不如。她的美不會引起任何人的妒恨,看到她端莊秀麗的模樣,只想由衷地去贊美。
周璇旎在花園里接待了佟美麗,不出所料,對于佟美麗這樣身份的女人,她是厭惡的,并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會去尋花問柳。佟美麗知道怎么攻擊她的軟肋,她把阮滿貫給她寫的信丟到桌子上,女人讀了兩句便氣得面部發(fā)紫,暈厥在地。
佟美麗沒有扶她,任由她倒著,淡定自如地把這不堪入目的挑逗的信件收起來,轉身就走,卻發(fā)現(xiàn)不遠處站著一個與佟右右年紀相仿的男孩。他手里拿著一本書,面色蒼白地目睹了這一切。
他的面孔與女人有很多相似之處,想必這就是阮滿貫的獨子。他看到母親倒下,跑來哭鬧,因為年紀太小,話也講不太清楚,只知道拉住佟美麗的胳膊,求她救人。
佟美麗當然不會救,她巴不得這個家早早散了,于是她推開男孩,大步走了,高跟鞋踩在那本書的精裝封皮上,上面印著幾個金色字體——《巴黎圣母院》。
這次挑釁沒能給佟美麗帶來任何好處,阮滿貫一個月沒再來找她。當他再出現(xiàn)在佟美麗面前時,一臉的疲態(tài)。
佟美麗哭、鬧、打,任何招數(shù)都使上了,可仍然無法扭轉局面,阮滿貫向她賠著不是,卻仍然無法保證兩人的未來。
但佟美麗不是省油的燈,她又一次懷孕了,生了一個女孩。
她喜歡這個女孩,即使不是為了留住阮滿貫,她還是喜歡,因為這個孩子乖巧懂事,并且像她。
長到一歲時,她的漂亮就很明顯了。
像鹿一樣澄澈的圓眼睛,皮膚白皙得幾乎沒有黃色,不像佟右右,黑得像個異族少女。佟美麗的頭發(fā)是有點自然卷的,女兒忠實地繼承了這一特點,卷的弧度猶如燙發(fā)器做出來的一樣漂亮。于是她用了從前為佟右右取的名字,嘉妮,阮嘉妮。
阮嘉妮從生下來身體就不好,據(jù)阮滿貫說,隨孩子的姑姑。他短命的妹妹沒能長到十八歲就去世了。
果然,阮嘉妮的出生贏得了進阮家的王牌,阮滿貫愛這孩子,知道她身體不好,他當即就把孩子接回了家,這一行為直接導致了周璇旎的出走。
她買了一套公寓,帶著兒子搬了進去。
阮嘉妮走后,屋里空蕩蕩的,因為阮家被私生子的到來鬧得雞飛狗跳,阮滿貫很久都沒有再來這里。佟美麗又開始恐懼和焦躁,她已不像從前那樣年輕美麗,如果阮嘉妮這一籌碼押錯了,恐怕她與佟右右又要過上從前那種顛沛流離的生活。
她找機會帶著佟右右買通了照顧阮嘉妮的保姆,與朝思暮想的女兒見了一面,囑咐她一定要跟爸爸鬧,鬧著要見媽媽和姐姐。阮嘉妮很聽話,這一點佟美麗非常滿意,她真的在鬧,而且每天都鬧,沒日沒夜,無休無止,鬧得不愿意吃飯,不愿意吃藥,不愿意去學校。
如此折騰,又犯了兩次病,終于阮家人受不了了,可是又不愿意與一個花街柳巷的女人居住在同一屋檐下,索性分開來,讓阮滿貫自己獨住那棟鵝黃色的別墅。
時間很貪婪,有時候,它會獨自吞噬所有的細節(jié)。時光匆匆,這一過,就是十幾年。
對于佟右右和阮嘉妮,佟美麗自然都是愛的,若是非要比出個高低,那就是更愛佟右右。沒辦法,愛到極致了,是會扭曲的,當她發(fā)現(xiàn),佟右右對她的所作所為皆是輕蔑之后,完全崩潰了,她極端地跳到另一邊,開始了無休止的恨。
她恨佟右右不聽話,恨佟右右不懂事,恨她每天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里全是不屑,這令她抓狂。怎么,我甚至都用你妹妹當籌碼,當初孕檢出不正常的指標,還是執(zhí)意生下了她,去換你的美好前程,你竟然這樣一副態(tài)度?
佟右右不懂,她還太小,她不知道前方的世界有多么險惡,等待她的又將是什么挑戰(zhàn)。作為母親的佟美麗覺得自己真的做到了極致,把她從泥潭里拉出來已是一個壯舉,不領情就不領情吧。
只是這舞蹈,是萬萬不能讓她學的。佟美麗不禁充滿了驚恐,為什么已經(jīng)離開那個人那么久,還是無時無刻不在閃現(xiàn)著他的影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