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體育課后,佟右右與丁曉珺在回教室的路上,在報(bào)刊欄里看到了畫室招聘模特的告示。
周圍興奮的女孩們越發(fā)襯托出佟右右的失落,原來他的邀請不是她獨(dú)一份兒的。
“想要擁有阮頌卿等一幫未來畫家親筆畫的肖像嗎?來畫室報(bào)名吧,只要覺得自己長得足夠有特點(diǎn),有酬勞的哦,還有機(jī)會跟隊(duì)外出寫生。報(bào)名時間……”
“好了,別念了?!辟∮矣掖驍嗔硕袁B?!坝刑攸c(diǎn)”一詞原來并不是專屬用來描述她自己的。
“哎,你看那是不是檀越?”丁曉珺突然壓低了聲音,小聲地在她的耳邊說道。
佟右右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同班同學(xué)檀越也在人群中,他還穿著運(yùn)動服,渾身汗涔涔的。他的出現(xiàn)引起女生群里一陣小小的騷動。
可是檀越?jīng)]有任何反應(yīng),若有所思地看著告示,身邊是清一水兒的女孩,更顯得他個子高高的。
“哦?!辟∮矣依涞貞?yīng)了一聲,她的反應(yīng)引起了丁曉珺的不滿。
“你說,他帥不帥?”丁曉珺害羞地用肩膀頂了一下佟右右?!班??”佟右右詫異地看著丁曉珺羞怯怯的樣子,“你犯什么神經(jīng)!”這大概是她頭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打量檀越了。
這個男生的存在感不高。對于佟右右來說。
可能因?yàn)樵谒氖澜缋锬壳爸蝗莸孟氯铐炃涞纳碛鞍?。她又看了檀越兩眼?/p>
帥是各種各樣的,比如阮頌卿,他是以氣質(zhì)取勝的類型,若是分開來比較,阮頌卿眼睛的輪廓有些柔弱,不如丁朝陽有精神,而鼻子又沒有檀越高挺,但是他卻能在第一時間聚攏所有雌性的眼球。
“帥是帥了,可沒氣質(zhì)?!辟∮矣姨籼薜囟⒅拱加兄碌碾哦^肌,簡單粗暴地評價(jià)道。
丁曉珺疑惑地搔搔頭,“什么叫氣質(zhì)?”
話音剛落,周圍響起的歡呼聲幾乎把兩人掀翻,大家鐵屑般迅速往磁鐵中心聚集。
“阮頌卿親自來招生了!”一個女孩邊跑邊給誰打電話。
“有沒有那么夸張?!倍袁B見阮頌卿的風(fēng)頭超出了檀越,拉著佟右右也往報(bào)名點(diǎn)走。
“哎哎哎……”佟右右想要掙脫她的手。
可是晚了,當(dāng)阮頌卿拿著傳單分發(fā)的樣子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時,佟右右覺得有人用釘子鑿進(jìn)了她的腳,把她牢牢釘在他方圓五米的區(qū)域里。
五米。不遠(yuǎn)不近,能看清他,又不會顯得太刻意。真是完美的距離?!跋阮I(lǐng)報(bào)名表,然后到那個美女姐姐那里領(lǐng)牌號,上面有你們進(jìn)畫室的日期?!比铐炃鋵D在前排的幾個女生和氣地說。
他看每個人的眼神都是平均的,不多不少,里面的感情也像是稱量好的,不偏不倚。此刻佟右右才猛然發(fā)現(xiàn),她在阮頌卿的世界里是什么分量。
大概與她們沒有什么分別。他畫了佟右右,也可以畫她們中的任何一個,然后八十、一百地賣出去。
“你們也是來當(dāng)模特的嗎?”男孩低沉的聲音猛地在佟右右的耳邊響起。
檀越不知什么時候與她們并肩站著排著隊(duì),友好地打著招呼。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佟右右的身上。
佟右右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別開了頭。
“是的呀?!倍袁B替佟右右回答道,聲調(diào)黏膩膩的,激起佟右右一身雞皮疙瘩?!澳阋彩莵韴?bào)名的?”丁曉珺左右看看,“好像就你一個男生哦?!?/p>
“是?!碧丛揭哺奶幙纯矗斑€真是?!?/p>
說完他笑了,“能被畫,又有酬勞,多好呀?!?/p>
“是嘛,是嘛,我還沒被人畫過呢,如果能跟你一起被畫就更好了。咯咯咯……”丁曉珺的笑聲活像一只青蛙。
他們倆聊天的聲音漸漸遠(yuǎn)了,佟右右看到一個短發(fā)女生湊到阮頌卿身邊說了句什么,從身后拿出一盒冰激凌。
短發(fā)女孩笑瞇瞇地把手里的冰激凌球遞到阮頌卿面前,他正要接住,女孩把冰激凌移開了,她靈活地用木簽扎了一個小球,遞到了阮頌卿嘴邊。
她打算喂他吃。
佟右右的心臟提到了嗓子眼,她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桌子旁邊的兩人,心里打翻了醋罐子,氣得七竅生煙。
不許吃!佟右右的肺都要?dú)庹?。她覺得一股股憤怒燒成了火,往頭頂聚集,她的頭發(fā)此刻一定在冒青煙。
阮頌卿遲疑了幾秒鐘,面無表情地含住了那顆冰激凌球,輕輕咬了一口。
女孩滿足而甜蜜地笑了,她拿著阮頌卿吃剩的半個,輕巧地遞到了自己的嘴里。
兩人的鼻尖相距不過十厘米,阮頌卿嚼著嚼著,突然就與女孩相視一笑,似乎冰激凌挺好吃。
佟右右覺得自己的心臟好像被人抓了一下。
佟右右心中的失落無以言表,她雙手緊握著丁曉珺的胳膊,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哎喲……”丁曉珺痛得大叫,“佟右右,你干嗎?”大概是真疼,她的聲音震飛了頭頂樹梢上的一群麻雀。
佟右右耐著性子說了句“對不起,我先走了”,把剛剛拿到的傳單往草地上一扔,就闊步橫穿過操場,獨(dú)自往教室走去。還沒走一半,眼淚就奪眶而出,盡管她不想在眾人面前哭,可情緒還是戰(zhàn)勝了理智,難過沖擊得佟右右走路都有些不穩(wěn)。
他怎么可以跟她在一起,還吃她喂的冰激凌?
前方人越來越多,她很快又被推回了操場,眼看著自己身不由己地被擠向另一邊,佟右右憋了許久的委屈又涌了上來,她狠狠地踩了一下前方一個胖女孩的腳,想殺出一條路來。胖女孩回頭瞪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是個模樣楚楚的小女生,氣焰燒得更大了,扯著大嗓門質(zhì)問:“沒長眼啊你?”
佟右右正難受著呢,被她這么一訓(xùn)斥,更覺得難受了,胖女生見不得她這副委委屈屈的樣子,用力推了她一把:“賤人,被踩的是我哎,你哭什么!”
她還沒來得及辯解,就被一只手拉出了人群,一直引導(dǎo)著她來到一個缺口的柵欄處,說:“傻子,你怎么了?”
佟右右睜著淚眼蒙眬的眼睛一看,竟然是阮頌卿。
“剛剛我看到你在排隊(duì),怎么這會兒又走了?”阮頌卿還是那副老樣子,波瀾不驚的??墒琴∮矣铱傆X得,他的眼神里的暖意是真的,關(guān)心也是真的,這種真實(shí)感讓她幾乎有種錯覺,那就是這個男孩是喜歡她的。
可是,如果他真的喜歡自己,為何又跟那個短發(fā)女孩那么親密?“怎么哭了……”阮頌卿抬起右手,夢游似的,像是要替她拭掉眼角遺留的淚,可是手在半空又落了下去。
“你來畫室好嗎?我希望你能來?!比铐炃淠贸鲆环輬?bào)名表放到她的手里。手指相觸,她感受到同樣的一份顫抖,來自阮頌卿的忐忑,“馬上就會有機(jī)會外出寫生的。我希望你能去?!?/p>
他重復(fù)了一遍。
“如果你覺得不夠有吸引力,可以來畫室先看看,畫室很好玩的?!彼沦∮矣曳瘩g似的,急急地補(bǔ)充道。
“阮頌卿——”報(bào)名點(diǎn)有人喊他了。
“我先走了,你來,好嗎?我希望你能來。”阮頌卿倒退著跑著,看著佟右右,真誠地說。
佟右右手里捏著那張報(bào)名表,她傻傻地看著阮頌卿的背影,輕輕地說了一聲:“好,你說什么,我都答應(yīng)?!?/p>
只不過,這句話沒有任何人聽到,很快就消逝在風(fēng)中了。她不敢說給他聽。
十四歲。
朱麗葉愛上羅密歐時,是十四歲;林黛玉初見賈寶玉時,是十四歲;佟右右遇見阮頌卿,也是十四歲。
十四歲的佟右右頭一次鼓起勇氣,走進(jìn)一中的高中部去找阮頌卿的時候,沒有跟他打招呼。前后左右走著的,都是比她高很多的學(xué)長。
她來到阮頌卿所說的畫室。畫室在高三教學(xué)樓的側(cè)面,門敞開著,她從后門往前走,從窗戶看到里面的人都在畫畫。
畫室面積相當(dāng)于普通教室的三倍,中央放著靜物,四周圍了一圈人,學(xué)生以靜物放置點(diǎn)為中心坐著,面前放著木質(zhì)畫架,有六七十人的樣子。
畫室里安靜極了,她站在門口瞄了一圈,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他的身上。
從佟右右這邊看,阮頌卿坐在側(cè)面的第二排,雖然已經(jīng)有幾人開始往外面看了,但阮頌卿的注意力全在畫上面。
“你找誰?”一個靠著門坐的學(xué)生問。
“我找阮頌卿?!辟∮矣铱邶X清晰地念出了他的名字,聲音輕巧地劃過整個教室,所有人都往這邊看來。
他也回頭了,臉上帶著點(diǎn)疲憊,但是看到她后,神情似乎瞬間點(diǎn)亮了般明媚起來。對于一直云淡風(fēng)輕的他來說,能夠如此明顯地表現(xiàn)出欣喜,已是不易,他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這一切,被旁邊的那個短發(fā)女孩看在眼里。
“你來了。”阮頌卿音量不高,帶著點(diǎn)束河城南岸口音特有的軟糯。他穿過重重人墻,走到佟右右面前,“這是我一個朋友,叫佟右右,來當(dāng)模特的?!彼仡^對身后的同學(xué)們解釋說。
“喲——”他們泛起起哄聲,有兩個甚至打了個呼哨。
“不,不是的……”佟右右頭一次被這么多人注意到,她的臉燙燙的,“我能私下里跟你說……”
“你來得不巧,我們老師今天不在,一會兒就下課了,等著我啊?!比铐炃錄]聽她講完,拉著她的手腕,把她帶到自己的位子邊,從后面搬了個凳子,安排她坐下,這期間,前后左右的人都在擠眉弄眼。
“喂,阮頌卿,這該不會又是你妹吧?”一個頭頂梳著個日式小辮子的男孩問。
“哪來那么多妹妹,我就那一個妹妹,你又不是不知道?!比铐炃錄]聽出他話中的揶揄,老老實(shí)實(shí)地回答道。
他說完,對著佟右右笑笑,接著畫畫。這是色彩課,他用的是水粉。
佟右右不懂畫,面前的這幅靜物畫畫得與旁人的太過不同。
靜物組合是兩只陶罐,一高一矮,各種顏色的水果在前面鋪開,矮罐子里放著一把孔雀毛。別人的話都很具象,色塊老老實(shí)實(shí)箍在線條里,而他的色彩,毫不拘束地在整張紙上肆意潑灑,色調(diào)也是暖的,像夏日的熱切陽光,強(qiáng)烈耀眼,層次分明。
沒想到表面溫和的阮頌卿,也會有這么激烈的內(nèi)心世界。
佟右右發(fā)現(xiàn),阮頌卿旁邊坐著的短發(fā)女孩一直在和他說話,有時候是請教顏色怎么調(diào),有時候是問他下一步怎么畫,有時候則不客氣地請他代筆,把罐子口的線條重新勾勒一遍。
阮頌卿是好脾氣的人,他的確站了起來,坐在短發(fā)女孩的位子上,幫她改畫,女孩在他身后立著,有時候彎腰指著畫面說上幾句。她的脖子上戴著條銀色項(xiàng)鏈,有意無意地蹭著他的脖子。
不知為何,佟右右有種想要揪掉那項(xiàng)鏈的沖動。
阮頌卿去換涮筆水的時候,短發(fā)女孩不客氣地坐到了阮頌卿的位子上,用肩膀撞了下佟右右。她有一雙貓一樣的大眼睛,皮膚白皙得像乳酪,頭發(fā)染成了栗棕色,長及下巴,勾勒出完美的臉型,發(fā)梢修剪得很整齊,看上去就像那種被家庭呵護(hù)得很好的女生。
一個年輕女子的頭發(fā),若是分叉干枯變色了還不知道修剪,要么是忙于工作和家務(wù)的婦女,要么就是沒人愛惜她。
“我叫饒暢,你是阮頌卿的什么人?”她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枴?/p>
佟右右沒有回答,不知是不想回答,還是自己也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啊,她算是阮頌卿的什么人呢?
她平靜的態(tài)度惹怒了短發(fā)女孩,女孩說起話來,像是機(jī)關(guān)槍掃射:“不管你是他什么人,離他遠(yuǎn)點(diǎn)。我是他認(rèn)的妹妹,外加女朋友,知道嗎?”
女朋友。佟右右咬了咬下唇。
對于這個詞,她的理解來源于佟美麗。
佟美麗是很多人的女朋友。在她五歲之前,見到過的男人各種各樣。有教師,有工人,有白領(lǐng),有商販,他們無一例外地對佟美麗死心塌地,也會跟著佟美麗來她和姆媽的家里,帶著吃的喝的看望自己,可是結(jié)果都不太好。往往他們的老婆會找上門來,站在她家門口罵上一個下午。
自從佟美麗認(rèn)識了那個人后,再沒有過其他男朋友,她只是他一個人的女朋友。可以說他們之間的感情固若金湯,也可以說,他們在對方身上各取所需。
佟右右從椅子上站起來就往外走,有一種受了戲弄的感覺,她后悔自己來這里。
明知道他是佟美麗相好的兒子,兩人可以說是仇人,因?yàn)榇笕说年P(guān)系肯定是勢不兩立的。可就是腿賤,非要去他的畫室。什么當(dāng)模特,他也就那么一說,她也只能那么一聽,若是多想,就是自取其辱。
出門的時候迎面撞上接完水進(jìn)屋的阮頌卿,他手里拎著兩個水桶,一個是他的,另一個是那短發(fā)女孩的。
看到準(zhǔn)備走的佟右右,阮頌卿有些詫異,他疑惑地問:“你要到哪兒去?我這不已經(jīng)回來了嗎……”
“誰要等你!”佟右右干脆利落地打斷了阮頌卿的話。
說罷,佟右右伸手推了下阮頌卿,闖出一條路來,走得飛快。她自己也覺得奇怪,自從第一次撞見阮頌卿后,她就開始對他產(chǎn)生了些許留戀。是他背著她的時候,還是他掏出手絹來替她擦臉上的果汁的時候?佟右右已經(jīng)記不得了。
她只記得被阮頌卿背起的時候,整個身體都是懸空的,唯一能夠依靠的,是他的后背與肩膀;她也還記得,手帕那芬芳柔軟的觸感,碰到皮膚的一剎那,她很沒出息地打了個寒戰(zhàn)。
“你為什么生氣?”阮頌卿放下了水桶,追了上來,他跑得比佟右右快,很快繞到前面,擋住了她的去路。他的個子高高的,幾乎遮住了她全部的視線。
她的面前只有他,只能看到他。他穿著件漸變色的棉襯衫,脖子上的紅繩綴著個什么東西,藏到了衣服里面。佟右右在想,這是誰送給他的?會不會是那個女孩,他的女朋友?
“需要你管嗎?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辟∮矣移^,賭氣般說,卻不知道是在跟誰賭氣。本以為阮頌卿會解釋,但是聽了她的這句話,他沉默了。
沉默多可怕,因?yàn)椴恢老乱幻雽l(fā)生什么。
“阮頌卿,我是來告訴你一聲的,我要搬家了!”佟右右大聲地說著,她斟酌著下面的話,想要把實(shí)情告訴他,但是無奈怎么也說不出口。
本以為他會問,可是他沒有。
阮頌卿的眼睛看向地面,低垂的睫毛根根分明。短發(fā)女孩大概見阮頌卿一直沒回來,走出來找他,看到面前的這一幕,不動聲色地扯了扯阮頌卿的袖口,與他并肩站到了一起。
饒暢比她大兩三歲,時間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在她的身上篆刻下成熟女人才有的痕跡,她的個頭剛及阮頌卿的耳垂上下,兩人看上去十分般配,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
佟右右低下頭走了,生怕阮頌卿或者饒暢再追上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情愫裹挾住她的心臟,這種陌生的、無助的、侵蝕人理智的情緒令佟右右感到驚慌失措。
佟右右不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她早已邁入了快速變化的青春期。從這一天起,她告別了女孩佟右右,而是向著一個無法預(yù)知的未來,飛快地滑行著,沒有剎車的可能,迎接她的則是全然陌生的世界。
垂頭喪氣地從高中部回到初中部教室,佟右右所過之處,招來許許多多不滿的目光。她們一定是看到佟右右去找阮頌卿了。
“真不要臉啊,送上門兒的。”一句輕飄飄的話吹到她的耳際。
“送上門兒的?!辟∮矣逸p輕念道。不管怎么避免,還是跟佟美麗一樣了。她苦笑著想。